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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里故人(下)

原指望至少到县城中部才部署火力点,占据有利地形,不想往西进了百来米,视野里就出现了一队黄绿大耳兵。“散开!”柳随风声落枪响,身边一个士兵反应不及,立时中弹倒地。两个连的人纷纷四散,寻地躲避,柳五端着□□,边退边射,掩到一处房屋拐角。撂倒两个日本兵,侧身跳到斜方位的一段矮墙后,背后卸下轻机枪,迅速架好。

尘埃蒙蒙中,日本兵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现。柳随风擎着轻机枪,对目之所及的日本兵左右横扫,枪栓一拉,全副心神就扑在面前的机枪和道路尽头的日本兵上。耳里只听的到枪炮,眼里只看得到倒下去的人,身体随着机枪嗒嗒震动。日本兵的枪弹射来,打在矮墙上,烟土四溅,弥漫了视线。只好停一停手,紧靠着矮墙趴伏,上空有子弹贴着墙沿飞过。停歇的当口,身体还在惯性地震颤,然而一停就起,调整枪口,向着大路来处继续射击。那个因反应不及而中枪的士兵,孤零零横在道路中央,从这个角度看去,灰绿绿的一截。柳随风并其他士兵的火力点,集中的一段猛射,始终将日本兵阻在离这具尸体三座房屋远的地方,要把他们前进的步伐尽可能的缓上一缓,好为宅子那边造街垒的人争取多一些的时间。柳五没有对他人寄予希望的习惯,如今却不得不先是寄望于萧二,接着寄望于这些士兵的配合,这让他极其的不适应。他奋争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仍要将命运的决定权拱手让人,这个结果像是对他之前种种努力的嘲弄。机枪后面的柳五,承认了这份嘲弄,余光瞄着剩余的子弹,正想着要腾手换一挂,屋子背后,闪过一抹黄绿人影——

“砰砰!”

基于本能地一滚,柳随风握着客舍青青斜打墙壁,青芒弹于墙上一弹,九十度打拐,径飞角落后的日本兵。沉闷的一声“噗”,日本兵顺着墙角倒下,柳五拖着机枪匍匐过去,夺了他手上的□□,抬手对着墙后五发连射!跟着倒下三人,其余的闪避到房屋后,伺机而动。五发射完,拖着机枪翻进门,后方打来的子弹一排钉在门上。屋里空空如也,一进堂屋,一进中堂,一进后厨,中堂内置陡梯,可上一低矮的阁楼。柳五进到后厨,堪堪要反锁屋门,门扇忽得大开,几名日本兵拖枪欲进。右臂一起,客舍青青斜划身前,于每人眉心位置,各发一弹,站的最近的那人倒地之时,将其前倾的□□顺势一拽,攫为己有!

反手就要关门,不料依靠着尸体地,突然蹿出来一个半活的日本兵,死死扒着门框,要往里抢进。倒转□□,柳随风单手施开玫瑰棍,枪柄重重砸在把日本兵的脸上,两下一抡,最后对着那太阳穴聚力一击,收手关门!——用力太狠,门框下处是日本兵的三根断指。

一口气跑上阁楼,靴子里拔出军刀,插在铰上作门闩。侧到小窗后,手头所有枪械重新上膛,扫眼观察着外边的形势。

形势就是,满目的黄绿日本兵,有的已经漫到东边去了。顾不得其他,机枪于窗口架好,先对着那些越过东头去的日本兵“哒哒哒”地扫。那个首先倒下的士兵,仍扑在道路中央,好似个天然的地界标识,将归义一县划为东西两块。鞠秀山他们两个营的人,大多集在西边,枪炮此起彼伏,然而已有日本兵趋向东头了。这说明那两个营的人根本没能阻住日军的□□——两个营的人,如今还剩下多少?

背抵墙壁,柳随风横转机枪口,几乎将一大片扇形范围内的目标一一击中。张眼眺望,他觉出西边一个平行的火力点还算有点水平。那是隔着一道街的另一处矮房的阁楼,窗口的人抱着机枪,几乎采用跟他一样的方式对下射击。至于其他,他已经找不到稍微强势些的狙击口了——心里本也没多少指望。军中大部的士兵,都是些不知哪里东拉西凑来的壮丁——说是壮丁,也就是跟外面那些病恹恹的肌瘦难民相较,有着可堪一用的壮实和力气。然而看看他们那僵木的脸、迟钝的眼,操练时东西不顾的模样,就知道将来这些人上了战场,多半只会是何种结局。这些牛马般的人,拉来军中只为充实人头,说起来浩浩几十万兵力,看着很可观,死起来也很可观。指挥着这么些人,甚至还不如权力帮时他手下的那一批;柳五对手下一向苛虐,这时也不得不承认手下跟手下也是大不一样的。倘若这两个营的人都是鞠秀山或康劫生那般,他至少有八成的信心在归义扛下日军的突袭,可真实情况是他手上有的只是牛马,他只能依靠这班牛马去设法拖住日本兵的脚步——能拖多久呢?

眼望着黄绿的影子绕过他这座的阁楼,从两侧曲曲往东去了,柳五决心将人召回,退到乡绅宅子里固守。只手按着机枪头,腰间的信号枪拉栓,扬臂向半空扣了三下扳机,一红二绿三色团光直冲云天,最后力竭掉散。

一脚跨出窗去,柳随风又冲着西天发了三枚信号弹,要人回撤临时指挥部的意思。然后把机枪往地上一推,跟着就向下跳。起跳的瞬间,正正望见隔了一条街的那个强势火力点的窗口,一个人探头出来张望,看脸正是鞠秀山——果不其然!关键时刻还是要靠权力帮的人马,柳五这么想着,双脚堪堪落地,自下而上一串子弹,“突突突!”——鞠秀山脖子一歪,整个人半挂在窗槛,偃旗息鼓。

柳随风猛地一怔,没来及想些什么,左边脚踝蓦地一热一疼,瞬间失力。右臂一晃,拔出客舍青青,朝着对面房顶上的日本兵两下连击,拎起轻机枪往东边疾跑。说是疾跑,也是愈跑愈蹒跚,心里双重惊愕着,惊于自己的中弹,愕于鞠秀山的死亡。好罢——就算鞠秀山的死无可避免,那么自己的中弹却是怎么一回事呢?十几年来,枪下亡魂无数的他,如今也尝到子弹入体的滋味了麽!那么比手指还小的、又热又冷的一颗,钉在他的胫骨末端,让他每迈出一步,犹如踩在刀锋上般得钻痛。离开乡绅宅子不过短短的一段,如今走起来望不到头似的漫长。还不光是走,左右两边都飞着流弹,要随时侧身,一歪一闪。□□不离身地端着,往空缺处放枪,边放边跑,跑几步注意躲避。血濡湿了军靴,隐隐地渗出来,然而还是得走,连走带跑。每多跑一步,身上的力气就消失一点,随着力气一块儿消失的,还有身上的温度,尤其是中弹的那只脚、那条腿。中弹的地方很热,其余部位很凉,又凉又沉,比手上的轻机枪还要沉重、拖累。然而仍旧得这么拖着,像是拖着累赘一般瘸拐着向前,向前奔命。多么不堪的姿势,久违了的不堪——想不到这么多年以后,他柳随风又一次呈现出这样一种状态,拖着脚在道上跌爬,躲躲闪闪,明明跑快不了,却不得不快跑——做着快跑的努力,揣着渺茫的希望……恍恍惚惚地,他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苏州街头四五岁的流浪儿,抢了一家烧饼铺的几块冷饼,跑在冬意萧萧的街道上。脚脖子糊了血,是被铺子里的黑狗咬的,跑起来牵动着筋肉,轧轧得疼。身后的狗在追,烧饼铺的老板在吼,他一个五岁的小孩儿能跑多块,又能跑到哪里去。不过尽可能地跑快一点,多跑一点,之后哪怕被逮住,被人打、被狗咬,也能自我安慰,自己已经尽力了,下一次、等再过两年,自己长大一些,就会跑得更快一点,活得更容易一些……二十多年过去了,原以为再也不会重温那些体验,不图再一次,他一个人半瘸着脚,左支右绌地疾走在荒萧的路道上。只要反应稍慢,只要踏错一步,四面八方任意一颗流弹就能把他放倒,跟鞠秀山一样,跟那个躺在归义中段的士兵一般,无声无息地软下去,死的无声无息。轰杂的枪声中,柳五忽然一个觳觫,像是这么多年来首次感觉到,自己不过也是血肉之躯,会中弹受伤,会流血死亡。他受过伤,是刀伤;流过血,很快就止住了;却没中过枪,没有血流不止,更没有浑身发寒,忽抖不已。每走过一处,身后留下一只左脚的血印,由浅至深。就在他望见乡绅宅子那处臃肿的街垒时,一口气泄出,眼前悠悠一黑。于是,他也在靠近死亡了麽——

“五爷!”是小司机的声音。

柳随风拼力睁眼,终是没有倒在地上,眼前也终于不再是走晃的黄绿的日本兵。两边的房屋里,是自己的人在同日本兵对射——看着仍像牛马,却是自家的牛马,到底可亲的。

“五爷——”小司机奔出街垒来,指着那一处,“只得造成这样,不久前溜了三个兵,我拿枪射死一个,其余的才没被煽动逃跑……”

柳五只能用气说出一句,“干得不错……”再也顾不及脸面,搭上小司机的肩,“扶我一下……”

小司机才惊觉柳随风的异样,“五爷受伤了?……”一路扶着柳五进到街垒,就要召唤卫生兵。

却被柳随风止住,“把药箱给我,你去替我传令。我已将人往回召了,一会儿见着我们的人才给放进来。未免日本兵调换军服浑水摸鱼,我亲自把关,那些还在外面的人,我一一过目了才能进来。已经在里面的人,前后左右各派守卫,轮流警戒,大门处人数加倍,我定时查看亲守……”说完这些,虚气直喘。

小司机伶俐地点头,“五爷放心,我这就去安排!”跑去找来卫生兵,又到前头传令去了。

卫生兵看着柳五的脚,要把军靴脱掉查验伤情。掰着靴筒向后一扯,筒口朝下,血跟满溢的水一般泼出一片。柳五眼前一阵阵地发暗,手摸到地上的温血也没了反应。还是卫生兵道:“团座,子弹没法取出来,只能先试着止血。”

无力回应,柳五白着脸,对他挥了下手。支着脚,由卫生兵拿剪子剪开血布般的袜,粗砺地给他消毒包扎。酒精直接按上血口,强心剂一般的火烧得疼。柳五机械地仰头,对着火烧的疼也没了知觉,眼望着头上的天,分不出是黑还是蓝,只有手指紧紧捏着。紧捏了一下,就脱力地松开。

外头枪弹砰砰,有人走,有人叫,无孔不入的嚣声膨胀包裹,追迫着所有人的心神。柳随风望着卫生兵给自己上绷带,一圈圈洁白的缠绕,视野里就那处最洁白,白得不可思议。呆呆地对着那抹白,他怔了很久,脑里一下子涌上画面纷繁,一下子又都消失无踪。最后留下的是长久的白茫,既白且灰,颜色愈来愈深、愈来愈深,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团座,好了……”卫生兵把他的脚裹成粽子似的一团,一片白色中见不到红,便觉得自家的治疗成了效,不会遭责。

柳五漠然地看了一眼,“唔。”双臂一撑就要站起。伤脚轻踏,重心全落在右腿上,扶墙立着。待眼前的黑幕逐渐云散,向那卫生兵道:“去厨房拿点吃的给我。”卫生兵应着去了。

面向大门,他抓起墙根地上的水壶,灌了几口。水壶一丢,摸到怀里的客舍青青。口袋里取出仅余的几枚青芒弹,一一上膛。这时卫生兵回转来,端着个碗,“团座,这是前番厨房里煮的粥,已经有些糊了……”

只手接过,喝水似地往嘴里倒。的确是糊了,还夹杂着灰沙,挫在齿间砺砺咯咯,也就这么大口吞咽。吃什么是无所谓的,能果腹就行,要知道他小时候吃过比这碗糊了的粥不堪百倍的东西,脖子一梗就下去了。那个时候是无法计较的,如今也是无法计较,但凡能够计较,没人会甘愿吞下这些东西。眼下是又到了无法计较的时候,不计较吃喝,不计较伤病,不计较援兵何时会到,抑或是否会到。抄着□□往门口走,瘸拐着也要走,着力之处尽是撕痛,有无绷带都一样。而这也是无法计较的,将来更是最好不要去想。子弹打进胫骨,不会是完整的一颗,弹片会四散,芝麻粒大的碎屑嵌向各处,手术都未必取得干净。最好的情况是嵌在肌肉里,就这么一直留着,雨雪阴天会极受罪,挺一挺也就过去;最坏的情况则是整条腿就这么废掉,成了半瘸,从此拖着根废腿来去。挪来挪去,挪去挪来,多么令人欣慰的前景……

“五爷!”又是小司机的声音。那小子端枪掉头,把在街垒一处进口,“有的人面孔不熟悉,穿得却是我们的衣服,怎么认呢?”

柳随风脸上略略回转点血色,按住旁边一个士兵的肩,让其带人在两处进出口都扯上灯泡,径对着进来的人的面孔。他记得团里的每一张脸,这里的士兵多少也会记得那些同行的模样,有他们十几双眼睛把关,想来错放日本兵进来的可能性不大。然而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没人能付得起掉以轻心的代价。形势愈是可危,他愈是要严阵以待,尽管心里也清楚,待下去也不一定会是什么欢喜的结局。欢喜——早在他中枪之前,不,远在他中枪之前就跟他不相干了。将来即便幸存,他一个人,拖着条残腿,哪怕衣食无忧,也跟欢喜沾不上半点边了罢。

几名士兵去拉灯泡,空位由里面出来的几人补上。两道窄窄的口子,砖瓦石块堆砌至膝盖高,正好可架机枪对外射击。这时左手边的口子,猫腰跑来个士兵,穿着自己人的衣服,迎着弹雨要求进来。天色已暗,柳随风借着灯光看出张熟悉的脸,知道是营里的人,便让机枪手挪到一侧,把人放进。之后又陆续跑来几个,皆由柳五确认过,让人入内,令他们稍事休整就来接班顶着口子。他自己则靠坐在门槛上,按着客舍青青的枪柄,轮流盯着左右的口,一动也不动。灯光在他身上投下阴影,照出他长时紧张而疲惫的脸,还有左脚上缠着的一团绷带——绷带沾上灰尘,已经不那么白了。

小司机被人换下,抹着脸上的灰汗,“五爷,这里离萧师长的阵地有多远?”

柳随风望望他,望出一张仍带了稚气的孩子样的脸孔。他知道小司机想问的是援兵何时能到。嘴里说不出什么,又抬头望望那小子,忽然说了句:“这场过完,你回重庆去罢——我给你些钱,你到后方去寻些小事情,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罢……”

小司机眼里划过一团喜色,“啊”了一声,瞬间抑制住,“五爷不回去吗?”

对着出口处灰蒙蒙的亮,柳五默然片刻,摇了摇头。

小司机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只道:“五爷放心,康先生会带援兵回来的。”

又对着那处灰光,柳五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时口子外头又有人道:“团座——是我!”把守的士兵首先缓了射击,就等柳随风发令。

灯光下,探进一张并不陌生的脸。柳五看了两眼,“让他进来!”握着客舍青青的手,一紧又一松。

他认出,那人是个排长,姓郑的营长麾下的。本想叫住那人,问他外头的情况,死了多少,活了多少,郑营长是不是也牺牲了,不料那人进来后,也不报告,直接抬脚往里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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