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120(2 / 2)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站住!”柳五喝道,同时举起客舍青青,同一时间,那个排长也忽地拔枪,对着身前身后左右两侧砰砰砰砰,院里多人毫无防备,就这么呜呼倒地。包括柳五身旁的小司机,被流弹扫中后,嘴半张了张,歪倒下去,一声都来不及发出。

“上村大佐——可以进攻了!”排长大喊,然而喊声立断,乃柳随风一发青芒弹直钉其眉心,一枪毙命!接着柳五举枪指着把守出口的人,“不许骚动,继续射击!”又扭头叫卫生兵抢救伤员,然后自己亲自弯腰扶起地上的小司机,按了脉息,已然是不活的了。

手上抱着带血的尸身,柳五愣在当地,像是第一次见到人死亡。但是日本人已经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一枚枚手榴弹带着啸声落进院子、落进街垒,跑躲不及的当场又亡倒几个。出口已经空上缺,日军的子弹飕飕地向里直飞,中弹的机枪手的尸体叠在一起,一张张黄滞的脸满睁着眼对着灯泡,做出最后一副惊惧的表情。

拖着小司机的尸体,柳随风两枪打灭灯泡,跃进院里开挖的坑壕,抓住尚自存活的士兵,令他们把屋里楼上楼下所有的枪械拿出来,一部分带着小型迫击炮,站在院中向外发射,一部分人上二楼跟日军对射,其余的跟他死守街垒进出口。然而这些人已经不太能叫得动了,柳五声嘶力竭了几遍,其中一个才向他道:“团座,援兵怕是不会来了罢,也许可以假装投降,然后找机会逃跑……”

“砰!”此人话没结尾,额上就迸出个血洞,缓缓落倒。

柳随风拿枪指着剩下的士兵,“去补充弹药枪械,然后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缓口气,“援兵会来的,除非是你们不想等了……”

默不作声地,牛马似的一行人,鱼贯爬出坑壕,毫无异议地照柳五说的去做。柳随风左脚刀割一般踩在地上,拖着小司机的尸身,寻个安稳处置放了,翻身抓地挣出浅坑,一瘸一拐地返回街垒进道。

抹了把脸,抹出一手泥灰。他走过去,换下其中一个兵,令他把二楼的手榴弹轻机枪尽可能地多取来,然后按着机枪匍匐在地,对着光亮闪烁处激射。

手榴弹的尖啸在上空来去,院子里照例炸开一股股气浪,然而不远处的日兵据点也被自己人扔出去的手榴弹击中并爆开。此刻天已暗成一派昏蓝,房屋树影蒙在弹雨飞尘中,显得黯淡而脏糊。一颗□□飞来,没有投准,撞上街垒的掩体隔空爆裂。柳五即时抱头伏低,身旁的掩体倾了半边,砖块摇摇震落。其中一二掉到他身上、额上,摩擦之剧,撕开前额表皮一块,手一摸,就是半手鲜红。震动过后继续射击,一挂挂子弹梭子一般被吃进去,眼看着要用尽,那边前头替换走的士兵抱着两只轻机枪,两耳轰鸣中只听见一声“团座!”

柳五举手示意,让他换一挺机枪过来。这时院里的迫击炮也轰了起来,听着好像很有些勇武威吓了,柳五心里却明白,他们撑不了多久的。弹药用光之时,就是他们灭顶的那一刻。子弹哒哒哒地打出去是让人兴奋的,可是子弹用尽后要怎么办呢?

两挺机枪换接之时,柳五这个口的火力减了那么一减。岂料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障碍物后忽地闪过一个日本兵,垂挂的帽檐无常一般拂动,黑黝黝的枪口对着里面就要射击。

几乎是同时,伏在地上的柳随风操起机枪笔直上撩,一下撞飞日本兵手里的枪,惹出一串“叽哩咕噜”的咒骂。昏暗中,泛着清光的刀片潇潇出手,两片飞向其双眼,一片飞向其咽喉。“噗噗”血溅,柳五撑壁而起,知此日本兵已无可生还,扬脚要把人踹出去。不想那日本兵临死奋力,冲着柳五裹绷带的伤脚一扑一撞,徒手反拧。剜心之痛立至,柳五咬牙忍声,勾起客舍青青,对着脚下那颗人头双弹斜发,飞起一脚,把人踢抛到掩体上,而他自己也一跤坐倒,脸白若纸!他觉出,左脚处的伤口又开始出血了。

那名士兵叫声“团座!”柳五直臂对他打个手势,令他只管守着进口。自己扶着泥地,努力了几次,终于单腿支撑着站起,捡把□□作拐棍,一步一顿走到门槛边坐下。门外的街垒,枪声突突,天地昏黑;门里的院子,新旧血色,一片狼藉。三五轮换的机枪手蹲在街垒一侧,机械地给枪支上膛,其中一人点数了弹匣,扭头向柳五道:“团座,子弹撑不了多久了,二楼的人为抢子弹,前番差点动手。”

柳随风握着手里的客舍青青,胡乱点了点头,“援兵会来的。”声音干巴巴,便是连他自己也不指望这个了。

掂着客舍青青,一掂便知,里面还剩一颗子弹——最后的一颗青芒弹,他会留给自己。其实知道该将所有子弹都用在日本人身上的,但他忽然不想了。他知道自己跟十几岁时已经不大一样了;一点一点地,他好像失去了某种信念,某种让他保持锋利勇狠的东西。尽管不想承认,可他知道自己近来已经变得软弱,变得懒于杀人、懒于对阵;相反看到人死去,他会越来越心悸,越来越迟疑。尤其是看到身边的人死去,看到小司机躺在坑壕里,鞠秀山挂在阁楼上;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身边已经不剩下谁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感到一丝微漠的悲哀。本来他是不会悲哀的,换做他十几岁时,他绝对不会为任何人的逝去而动容。然而他就是变得软弱了,变得见不得熟人的离去;即便那些人他向来都作为工具在用,心里也仍是感到微漠的悲哀。他不想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他十几岁时不在乎这个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人是会变的,是不是?他知道,自己年少时是极度执着于生存的,后来也是。而眼下,生存于他好像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变得可生可不生,可存可不存。所以对萧二的援兵至今未到,他并不太烦恼;抑或康出渔那对父子并非去找萧二,而是趁机脱队逃命去了,他也不太在乎。他只是奉命守在归义,跟日本人对轰;援兵不出现,弹药一用光,他们只能死去——合情合理。对此他没什么好说,死亡的轮廓一旦清晰,他反而什么都不想了。只是坐在槛上,看着那两处口子,看着士兵轮替打击,看着夜空黑红,偶映火光。

柳随风盯着那火光,哪里有光亮便盯哪里。他一下想起很多以前的事,独自流浪生活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他总是那么饥渴,还会冷,还会疼。此外,他也总是空虚,吃饱了也是空虚,眼睛搜索着路上的人们,就想从哪里搜寻到什么东西。可并不清楚想寻到什么——如果并非人们的钱包,那会是什么呢?内里的空虚反映到脸上,看见他的人每每被他脸上的表情吓住,溺水者求生也不会比他脸上的表情更骇人。他也知道自己不讨喜,看人透着阴鸷,极少有笑容;他近乎仇视所有人,而人们也不喜欢他。其实他只想在世间攫取些什么,心想凭自己的一番作为,一定能够攫取的到。他攫取到了吗?……

又几下带着尖啸的“嗖嗖”,手榴弹落进院里,所有人本能地伏倒。柳五埋身门槛之后,第一波汹涌的气浪稍缓,抬眼向上,刚好望见墙头的一个士兵跌下去。一个仰身,失却平衡,直接从墙头翻下——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年冬天,黄浦江边,他连发三枪,那个人也是一个仰身,失却平衡,直掉进江水里……柳五的眼睛睁大了,他在聚神回忆。突然他觉出哪点不对——不对,是不对,李沉舟翻得太利落了,好像在他扣下扳机前就后仰了——那不是一个人中枪落水的姿势,那更像是他提前预料做出的动作。而且——李沉舟是会水的,没多少人知道。但他柳五就是知道,李沉舟会水。都说李沉舟是北方人,其实他很小就跟着他娘离开渭城,一路向南讨生活了。所以李沉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南方度过的,不能算严格的北人。从渭城到四川,到武汉到徽州,一路沿着江河,会水在情理之中。所以——所以老狐狸很可能还活着,隐姓埋名混在某处,凭着那副天生的狐狸骚,又跟什么人调三窝四了……

“哐嗒嗒——”一枚手榴弹从进口蹿进来,火星嘶嘶。柳五下意识地看着,心里只一个念头——“李沉舟还活着!”忽然身随意动,猛起一脚,冲着手榴弹踢去。却还是慢了一点,手榴弹刚飞出掩体就爆开了。掩体彻底垮塌,包括柳五在内的街垒里的数名士兵,全部被埋。轰隆哗啦,尘飞土扬——

而此刻,夜色之下,孙天魄骑着白马带领第七十军步兵团,堪堪由东北方向进入归义……

半个多月后,岳麓山下公馆改作的医院后园里,伤好能动的军官三五围在一处,聊天活动。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在长沙一役中挂彩,身上几处包着绷带,一个个在园子里挪晃。没几个人精神健旺,脸上是一律的大难不死后的倦懒神情,好像已经临近过浓黑的死亡,连带的生还都失却了应有的光彩。其中三两个伤情较轻,中气比其余人都足的,一日日坐在园里,向大伙广播战情报告:国军死亡多少、被俘多少,日本人死亡多少、被俘多少。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一次他们打赢了——算是打赢了罢,反正薛崇已经重庆方面报告,日军渡过汨罗江,又渡了回去,归义、新市先后收复,日军一再北撤,如今双方态势已经跟战前相仿了。总之,重庆那边的人拍板这是场大捷,给薛崇的祝捷会开了一场又一场。据说在长沙开完,还要到各地轮流庆功。无线电里也几乎日日播放着长沙大捷的消息,长久的溃败,凤毛麟角的坚守,实在太过难得,所以要大肆渲染。就有人忍不住道:“不过平局罢了,算什么大捷,等到把日本人全撵回去了,再来说大捷罢——”就有人应他,“那时候你我还能在?及时行乐吧……”对面的人跟着叹道:“一将功成啊——何况还没成呢!”跟着有人打问,“不知这回过后,谁能调到后方去驻守,哪怕往西边去一些也好哇!”就有人嗤笑,“这些事你能说的上话?少做些梦罢,先想法儿活到下一场再说……”于是园里一时安静些许,人们各各都揣着心思。深秋的阳光恹恹地照下来,地上的黄叶又厚铺了一层了。

一楼的走廊上,柳随风头脚都打着绷带,腋下夹着双拐,遥遥望着园里的景色,并不坐到众人之间去。秋日的晴空浅蓝温美,难得的空中出现只黑鸟儿,扑着翅子舒展滑翔,渐渐地成个黑点,又渐渐地飞回。柳五对着那鸟儿望了一会儿,怔怔地盯着那个黑点瞧,瞧上片刻就乏了,拄着双拐在廊上一顿一顿地走。

总而言之,他还活着。萧二到底把孙天魄派来支援归义,把他并其他几人从坍塌的街垒里掏出来,各个都只剩下半口气。后来他就被送到洋人医疗队,再后来又被抬进了手术室。只记得整个下半夜他都躺在手术台上,左脚打了麻醉,亲眼瞧着大鼻子的洋大夫用镊子在他胫骨末处钻来钻去,这里挟出个碎弹片,那里挟出个碎弹片。麻药没什么大用,打了两次还是疼得浑身绷紧,将身下的褥单抓得一折一折。两眼直直地瞪着天花板,忽又想起黄浦江边李沉舟掉下去的那一幕,直觉地认定那老狐狸没死,那一仰身是躲过所有的子弹了;忽又犹豫着不敢确定,对当时自己的目力和记忆都疑惑起来,在脑中一遍遍将那一幕回放,放到后来,竟连自己也糊涂子弹有无打到人身上。突然筋骨抽痛,撩眼看去,大鼻子洋人满意地挟出一块弹片,正对着镊子频频点头。思绪被打断,被上的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他是没力气再想了。

后来被推到病房,护士都是附近的女学生,扎着两根麻花辫,微黑的圆脸。趁护士给他配药,柳五随口问她:“我这以后是要瘸了?”不指望女学生能懂得多少。

小护士动作是麻利的,看了看柳五,发现这军官长得很好。圆脸上出现点红,她笑道:“不会的。”丸药放在一旁的矮柜上,又冲他笑了笑。

好几天,柳五一动不动地躺着,脸向着天花板,耳里一阵嗡嗡,一阵隆隆。左脚始终都在疼,麻药散后就更疼了,也只是手抓着褥单,抓出一印一印的汗渍,抓一会儿丢开,过一会儿再抓。其间康出渔康劫生来看过他,萧二也来看过他。康出渔每次来,都问:“五爷,要出恭不?”好像专为此事而来。康劫生则会说点其他的事儿,提到过一次死掉的鞠秀山和小司机,声音沉沉的,看得出来有些伤感;还会对他说,“五爷,等你伤好后,向萧师长申请调到后方去罢!”柳五的反应是望了望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康出渔就颇为着急地,向着病房的窗户搓手,待到那护士过来给柳五换药,则面色一喜凑上去,“小姑娘,今年多大?家里给订亲了?”是想给儿子说媒。那护士可怪地瞧他,康劫生更不自在,“爸,营里还有事,我先走了。”向柳五行个军礼,在康出渔的不满声中,出去了。那边,小护士红了脸笑,康出渔讪着脸笑。柳随风对这一切不闻不问,只望着窗外园里的秋树发怔。看了一会儿,心道:这里的树倒跟南京的很像。

过几日萧开雁拎着水果来了。彼此却也没太多话说,萧二本想就他固守归义的事夸几句的,话没出口就觉得不妥,生生咽回去,转而说起柳五的脚伤。道医生的意思是,好好将养也不会如何,年纪大了恐有些不便,阴天下雨会有感觉,但好好养着总不会太出错。柳五照例地没什么表示,目光望见柜上萧二买来的苹果,一只只橙红灿黄,光滑饱满,跟这世道大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萧二停顿一会儿,又道:“总之要好好地养,那天老康过来,拐弯抹角地央我把你调离前线,说他儿子还没娶妻,这根独秧子不能断了……我跟他说这事儿得慢慢来,人人都想调离前线,事情不能做得太明显,是不是?”但柳五却没注意听他的话,眼里只看得见一个个鲜艳圆润的苹果。只想:前线、后方,区别很大麽?……

后来得了双拐,每日都拄着下床走动。园子里是不去的,不想跟旁人待一块儿,也就廊上来回地走。走走歇歇,发一会儿呆,又开始走。有两次还碰见孙天魄,那厮不知如何臂上打了石膏,隔三差五来医院复查,半个膀子悬着,旁边跟着他那相好的仲芳。说是复查,更像是来游逛,从诊室出来后就去医院食堂打饭,一打两份,带着那相好相对而食。洋人食堂,多有牛奶鸡蛋,那个叫仲芳的男人往往剥了鸡蛋拈在手里,喂到忙着喝牛奶的孙天魄嘴边。孙天魄一口吞了,吃得饱而满足,嘴里含糊嚼道:“仲芳,你喝牛奶,多喝点……”这时柳五就拄着拐站在门边看。看上一会儿,被进出的人瞧上许多眼,奇怪这人怎么站在这里,碍着走路。柳随风——向来不惧讨人嫌的,却被这许多眼盯过后,也觉出自家的无谓无聊,讪讪转了身子,一顿一顿地离开。架着双拐,耸着肩膀,踽踽而艰难地离开。

☆、桃源牧歌(下)

距离屈寒山过世,已有一段时间。小吉坡北屋布置成一个小小的灵堂的模样:三尺黑绒布衬着屈寒山模糊的小相,底下一张竹桌,供着明灭的香案。香案旁边各有水果,每隔几天秦楼月都会来换过,重燃一炷香,对着屈寒山的相拜上三拜,然后将盘子里的旧果兜在怀里,先上东屋送去几个,剩下来的带回西屋,一股脑儿的喂进小妮子的嘴里。记得屈寒山刚去世那会儿,小妮子哭得最凶,将一双桃花眼哭得肿起来,扒在屈寒山的遗体上,呜呜地叫“老先生”。后来入殓发丧下葬,又各各“呜呜”一回,额上系着麻布,穿着白衣服,蹲在屈寒山坟前烧纸,一边烧一边呜咽,踩在昆明犹自青碧的草身上咕哝,“老先生还没见过我写的你的名字呢——”说着从袋里掏摸出一张写好字的宣纸。练了很多遍的“屈寒山”三个字,顶天顶地的一大张,一角上沾了火,要一道烧给老先生。旁边秦楼月缓步上前,将带叶的黄白菊花捆成的花圈搁在土上,退回来的时候看了看李沉舟。后者穿白衫戴黑孝,沉默地勾身在碑前放水果。宣纸摊在火上,很快大半成了灰黑的的余烬,柳横波揉揉眼睛,一挪一挪地贴到李沉舟跟前,娇娇咿咿地道:“李大哥,老先生没有什么亲人吗?没成过亲,也没有孩子的?……你给我讲讲老先生的事,好不好?”抱着李沉舟的胳膊,蹭着脑袋往人怀里钻。李沉舟单手搂住他,拇指轻轻地掠过小妮子肿的红红的眼皮,半晌,长叹一气,“对老先生,我知道的也不多……”“嗯——”小妮子带着哭腔道,“那老先生要多可怜呀……”李沉舟手摩着小妮子的后脑,眼望着地上的纸钱香火,没有继续接话。不远处兆秋息一手牵着青驴,一手拉着“好孩子”,看着它们在坡上吃草。一驴、一马、一座坟、四个人,聚在小吉坡通往翠湖中间的一块高地,背靠树林,下有蔓草,面朝翠湖,看上去是幅十足的秋光——或是春光;立过冬了,昆明的草木仍坚持着翠意青颜,没多少沧老的枯黄,造成春秋一色、冬夏不分,说是春光也不为过罢。

但早晚两头还是凉了下来。一日兆秋息赶着马市,牵着“好孩子”拖回一车干草,将马棚子铺得厚实温暖。还扯了布帘,每晚入夜前都仔细拉好,不要大青驴和“好孩子”受寒着凉。屈寒山走后,那头大青驴模样有些蔫,新鲜的胡萝卜拌豆秸放在槽里,也不甚理睬,一对发毛的大眸子直瞅着屈寒山那屋的方向,极尽沉默地远望。“好孩子”不明所以,天愈凉愈是情动,无事便抖索着两半厚唇去亲咬大青驴,前蹄躁动不安地拎提,一忽儿轻撞大青驴,一忽儿拿自己的肚腹贴上去摩擦。更有甚者,趁某次大青驴爱搭不理屁股对着它的当儿,“吁吁”欢鸣着腾空前蹄,要往大青驴的臀上架。尾巴下面那儿臂粗的东西,已经急急地撩了起来。这一幕被兆秋息看到,忙上前去拽缰绳,手刚往前伸,那被缠扰的不耐的大青驴突然猛尥蹶子,冲着“好孩子”的前胸就是一下,“咚”的一声闷响!可怜“好孩子”一个趔趄顿到地上,痛得四蹄直跺,满腔情热被泼了冰水,甩头摆尾直眨巴眼,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兆秋息好气好笑兼心疼,赶紧上前拉了缰绳,把“好孩子”牵到棚子另一端,牢牢拴好了,又找来竹梯子横在棚子中央,把两个给隔开。一切停当,手在“好孩子”挨踢的那处轻轻抚摸,心想最好还是找个医马的来瞧瞧,别给踢坏了——虽说“好孩子”看上去更像是心碎神伤,厚嘴唇扁过来扁过去地蠕动,脸贴着兆秋息的手表达着自己的黯然之情。兆秋息暗暗地同情它——自己都感到惊奇,一串洗干净的胡萝卜丢到槽里,希望“好孩子”能从食物里找到些许安慰。

夜露降临,帘子拉上,看看那头的“好孩子”,又看看那头依旧脸色如霜的大青驴,兆秋息拍拍手,掸掸衣服,向东屋去寻李沉舟。屈寒山去世后,情绪不高的不只大青驴一个……屋里没见着人,想也不想,他转身到北屋去。半推了门扇,果见一星香火对着如豆烛光,案前烛后,李沉舟拿了抹布,就着竹桌,低头一寸一寸地抹拭。香案其实很干净,时不时地,秦楼月或者李沉舟,会挨个儿来北屋洒扫擦拭——屈寒山生前是一尘不染的勤快,死后人们有意维持他的习惯。间或地,柳横波会揣着兜吃食,悄悄溜来北屋,对着屈寒山的遗像叽叽咯咯,边吃边自语。宛如老先生还在世,把自家一转又一转的小心思讲给相框里的人听。临去在案上地上留下食物碎屑无数,都是秦楼月紧跟了来,第一时间打扫干净,恢复屋里的一丝不苟。故而每回兆秋息来北屋,找李沉舟或是专程敬香,见到的都是一屋整洁:案桌上下被拂拭过多遍,烛芯剪得短短,就连香炉里的灰,都被刮得平平一片,没有掉落四散的。

但李沉舟还是喜欢擦拭,馄饨生意搁下许久,没事就来北屋,做着并非必要的揩抹。那么缓慢的动作,一下又一下地,动作的同时,大约还在想着些什么。看到他进来,李沉舟眉目一松,就等他走过去,还没张口就把他抱住,不容置疑地在他额上落下一个吻。吻后也还是抱着他,跟他鼻尖碰鼻尖,用唇轻擦他的脸颊,问他“好孩子刚刚去做什么了?”——李沉舟是极温柔的父亲,对兆秋息的一举一动都爱过问,听他一点一点说着生活细锁,然后从对这些细锁加以评品,由评品中觅得那清甜的趣味。

兆秋息给他抱着爱抚,胳膊环过去,回抱李沉舟。听李沉舟叫自己好孩子,不由自主想起棚子里那个倒霉的“好孩子”。微微笑了,把那倒霉“好孩子”的事说给李沉舟听,只望能让李沉舟暂时开怀,不要总是沉着眉。

听着小驹子失败的求偶故事,李沉舟果然笑了,手掌覆在兆秋息的臀上,轻轻一拍,“好孩子可真是不学好!”望着兆秋息的眼睛笑。

兆秋息便局促着,弄不清这是在说他呢还是指小驹子,抑或一语双关。不自觉地呶了嘴,替小驹子辩解道:“……那一下踢得不轻,明天我去请人看看……驹子还小,没见过母马,回头牵一匹有意交/配的母马来,总不会错……”

李沉舟道:“你觉得好就好……”抱着兆秋息,觉得这好孩子越抱越舍不得丢;有兆秋息在,由屈寒山过世而覆盖上来的重量就无形间轻快了许多。要知道屈寒山撒手前坐在桌边,掌下压着张黑白照片,在静思默想中迈过了阴阳隔断的界线。秦楼月脸色苍白地告知众人后,大家齐聚北屋,柳横波“哇”地一声就要扑上去,被秦楼月一把抱住。是李沉舟上前,翻了屈寒山的眼睑,证实老人确实过去了,才猛然间寂寥地默立。片刻,发觉老人手下的照片,心里一动取了来,当即便有所感,知道相上的会是谁人——

最新通知

网址已经更换, 最新网址是:yzwnovel.com 关于解决UC浏览器转码章节混乱, 请尽可能不要用UC浏览器访问本站,推荐下载火狐浏览器, 请重新添加网址到浏览器书签里

目前上了广告, 理解下, 只有这样才可以长期存在下去, 点到广告返回不了可以关闭页面重新打开本站,然后通过阅读记录继续上一次的阅读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