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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那如同车轮胎般的老脸皮,左右扯动两下,颇觉好笑地嗤一声,脚下纹丝不动,只是冲着李沉舟,最后问一句:“李先生?”

李沉舟望着他,仿佛望着那林间小溪派来的使者,老徐的整个形象便是跟那道可爱的溪流是同一类的:忠诚、可靠、与人为善。跟着老徐走,坐在空阔颠簸的货车中,不出十来日,他便可再见他的小溪,他非常地确定这一点。茫茫岁月,多少坎坷,一路雨骤风狂地走到今天,他是不是可以脱离这反复的海,选择将身心都倾倚在那条永不干涸的溪水河畔,从此浪静风平地做个林中归老客?站在帐篷门处的老徐,包括那披散在老徐肩头的霞光,都在一齐向李沉舟使力,“为什么不去呢?”有个声音这样问他,“为什么不去呢?”

是啊,为什么不去呢?到底为了什么他会弃那条贯穿岁月的永恒的溪流于不顾,任其失望地消失在林间——那浓雾弥漫的林间?

李沉舟站了起来,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站起,他迎着老徐和霞光,半副心魂翩然欲飞,飞往梦中的小溪,飞往那无数次设想过的滋味悠长的生活。就算他曾经是一个水手,但水手也需有退役的那一天,不是吗?

小指被人勾住,一根修长有力的指将他的团团缠绕;缠绕了,又拿一指轻挠他的手心,那么一丝丝的欲诉还休的痒法。他别眼去看,柳五白寥着脸躲在薄被后,被子挡住了他鼻子下面。饶是如此,但凭那上半张脸,便可猜到小猎豹一定正埋在被子后面大大地撇嘴,肆无忌惮地撇嘴,撇得越难看,便越是得意。小猎豹非常地了解这只老狮子,且不羞于利用自己病人的身份做出某种要挟的暗示。就在老狮子要离去的当天他就中弹到地,差点身亡,他一点也不介意任何人在这两者之间做出一些联想,尤其不介意李沉舟对此做些联想。他偷眼瞧着李沉舟,一边不遗余力地去搔刮他的手掌心,他几乎都快哼哼出声了——这该死的大屁股,也来跟他玩装死的这一套!为此,他甚至已想出两三种床上的花样,以在未来惩罚大屁股此时表现出的犹豫。柳团长失了不少血,脑里的那根弦却并不见跳得迟钝,相反,由于药物的某种清明作用,一些时刻他倒是比寻常更来得敏捷,譬如眼下此时。

他全心全意地鼓动着李沉舟,同时也意识到,他自己正在跟以老徐和霞光为代表的另一种力量相抗衡。抗衡他是不怕的,他对于胜利有着一种近乎迷信的自信。他是不会输的,他是不会输的,除了赵师容外,他想得到的统统都能得到(而赵师容这根硬骨头他早就不想了,哼,他才不要去上赶着讨好谁,而要别人上赶着来讨好他)。他的运气向来不错,否则现在他就应该是躺在战壕里的一具尸体,否则很多年前他就应该是躺在某个报废仓库里冰冷的尸身了。千百次,他被上天垂青,千百次,他从鬼门关挺过,一睁眼,又是艳阳高照。失掉了的一些血,算不了什么,给他一点时间,他就又可以如豹御风,携着客舍青青,来去有影无声了。他是自信的,柳随风是自信的,他像握住枪柄一般死死地扣住自己的命运,于暗夜里明火执仗。而这一次,他则打定主意,要死死地扣住李沉舟。他会失败吗?

“老徐,你先去罢,以后若有机会……”

李沉舟喉咙里卡着什么,说到这里,粗着气停下。他瞪着地上越拖越遥远的霞光,眼里流露出抉择的痛苦。天色渐暗,像是欲闭上的眼,而霞光则是阖眼之前最后的珠泪,哀婉凄艳的珠泪。

老徐得这一句,半叹口气,本欲道“下一次可得等上小半年”。想了想,没说出口,头一点,走了——如使者的离去。

而这个时候,脸埋在被子里的小猎豹,看着站在床旁的胜利的果实,已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命运又一次垂青了他,他又一次站在了赢家的位置上。这个大屁股到底被他扣住了,如他所愿地,从今天起,他可以放手实施各项计划,可以放脚进行各种尝试。尝试从病床开始,计划由受伤起步。呵呵,从今而后,他有的是时间来跟这个大屁股慢慢地磨,磨的不仅仅是屁股……

忙于庆祝的柳五没有看见,李沉舟望着那渐去渐远的霞光时黯然的眼神,也就更没有听见,李沉舟握拳转身时,在心里一遍遍地道:坚持一下,好孩子,再坚持一下!等这边的事一了,我就去找你,一了我就去找你——你要等着我啊!

☆、魂归离恨天

李沉舟所谓的“等这边的事一了”,一等便是一年多。很难说他当初有无预料到这一点,因为他的确是在心底里一遍遍地坚定要去找好孩子的。总是要去找好孩子,但又总是坐看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机会一个个地流失。途经鄂西的运输车并非老徐那一拨,后方的给养——尽管经过层层盘剥——多多少少也还能运来大半车。运送物资的车卸货后要返回后方,难免会暂驻鄂西,倘若得知某趟车将在鄂西歇夜,萧开雁——无从得知他如何从百忙的战事中留意到这些细枝末节——总会专门派一个副官到柳五的营地,将此消息告知李沉舟。将此消息告知李沉舟,就是在李沉舟的心的尘烬中丢入一个火种,一时间焰光高蹿,霍霍燎人。李沉舟每日承受着这燎人之火,思虑一天重似一天,一些日子比另一些日子稍好,一日的某些时候又比另一些时候稍好。也就是稍好而已。

如果人生是一道河流,那么从李沉舟的角度看来,他如今早已过了跌荡峭岩陡崖奔腾激飞的阶段,而进入了——或者说应该进入——平缓宽阔静流汩汩无波的河道,在适宜的季节里承接水禽的嘻划,在春汛的悸动期将弯垂的长枝轻抚。他设想着这样的生活,构思着如许的画面;画面中,在他这个流域的某个弯道,一条林间的小溪逶迤而来,腼腆地融入他的怀抱,每一点每一滴。他微笑着接纳这条小溪,毫无障碍地,比云彩的随风变幻更加自然。深宏的波流推送着年青的溪水,一力承挽,溪水和他都高兴,彼此抵着脑袋笑。漫长平静的河流,漫长平静的岁月,他揽着单纯的溪水徐徐地向前,步伐坚定,目光温柔。水波如夜曲,水流如摇篮,他们两个伴着夜曲的吟唱,同时被摇回到清平的童年时代;那个时候,快乐和烦恼都是静静的,像院角蔷薇的开谢。当李沉舟跟着部队生活在长沙的炮火和死亡中时,他就频繁地想起这些,时日愈是加叠,他愈是频繁地想起这些。他的话愈发地少了,他沉默地在周遭的环境中来去,来去是为了寻一些琐碎的事做。而其实他本不必如此,即便没有那些琐事,他也很难得闲,因为柳五一个人就能占去他所有的精力和时间,无论那厮是病着还是后来伤愈再上前线。

柳随风是一向不大会留意别人情绪上的变化的——除非这变化会影响他的福祉。只要事情在朝着符合他的利益的方向发展,他便感到满意,而不再多作考量。他也的确没什么时间多作考量,尤其是伤愈之后重上战壕,手下的士兵另多出来两个团。顺便说一句,他养伤期间,薛崇有意提拔萧开雁为军长,军饷方面的申请已经通过,就等陪都最后的拍板。“你手下几个团长,看着谁不错,可以考虑升一升,接替你的位置。”老竹竿独自带军支守长沙,亲近硝烟数载,此刻已是被熏磨地越发精瘦,瘦中泛着过年的咸货所特有的那种干。萧二望着自己这位同战争并老的上峰,有心说些什么——战局、调动、后方——任何一个话题,那么多可说的话,临上胸口,却只剩下一笑点头,“我看着罢。我手下的人都野性,不敢贸然委任谁,例如那个孙天魄,长官想必亦有耳闻……”薛崇这才放松了脸颊,笑道:“孙大圣我知道,不过不是还有另一个——也年轻悍勇的,这次受伤的那位——我记得他姓柳?”“没错,没错,是姓柳。”萧开雁在心里苦笑,想着这一位跟孙大圣比起来到底谁更叫人放心,怕是半日都难出个结果。何况如今李沉舟就在柳五的营里,倘若柳五成为师长后有什么惊人之举,军令一发造成士兵不必要的伤亡不说,连带着李沉舟都卷入不测,这个责任他万万不敢担当。其实此次柳五中弹一事,他已觉蹊跷,满心的疑问只在想这个祖宗如何突然如此急功。他不能不怀疑柳五的这番表现跟李沉舟有关;有关的具体原因他不想知道,他只是隐隐感到面对一个绳结无从下手的头疼,尤其是绳结的线头并不在他这边。他权衡再三,回想了薛崇说话时的态度,听着便是不欲重用孙天魄的意思,尽管这意思没有明说。萧二十二分地遵循上峰的意见,审度良久,其私心也是不想将这位置让给并非自己这一系的人;这样一来剩下可选的人头中,也就一个孤零零的柳五,像是寒冬里仅存的绿草地,于一片萧瑟中对他发出得意的讪笑……萧开雁别无他法,只好先多拨两个团给柳五,打算循序渐进,以备不意之患。至于军饷,他已向上申请给柳五多加半个等级,当然这其中也有李沉舟的原因在里边。近来后方运来的军需份量越发得克扣,他这个级别的军官倒不觉得如何,底下最普通的兵士早已感到伙食的锐减,这一点萧二也是清楚的。他私底下向薛崇和吴清末都询问过此事,教本就锁眉的两位连额头也一并锁上了。犹记得那日,他怀揣着司令部的批文,走去柳五营地通报兼探望。那天他只身一人,进到农屋大院,院里的勤务兵手里忙着,见到他慌忙纷纷敬礼。此起彼伏的几声,他以为里面差不多应该知晓他的来到,然而等他举步入内,靠墙的一张宽榻上,半侧打着绷带的柳五正头枕在李沉舟腿上,拱着脑袋耍娇威。李沉舟——仿佛是手上捧着个碗,正在给柳五喂什么的姿势——在膝上人的胡闹中努力地想保持一种肃意。他的余光瞥见了萧开雁,而后者几乎是同时退了出去。退的太快,差点绊在门槛上,颇狼狈地站稳了,心里的震惊和不适才一股脑儿涌上,让他几乎想掉头就走。跟薛崇与吴清末一般地拧着眉,他狠狠地在原地跺步,他又想起柳五在彭水对那乔望春干下的好事——晦气!便是他唯一的所感,脸色直到一个勤务兵模样的人被召进去又退出来请他入内时都还是铁青的。——晦气!他在跨过门槛时仍旧这么想。

柳五拥被斜靠在榻上,见到他只哼一声,“我前妻的未婚夫来啦!”笑中充满不屑和揶揄。此话教萧开雁尴尬地几欲夺门而出,他手里摸着司令部的批文,眼神窘迫地不知该放在何处,虽然他自己瞧不见,但是他可以肯定就连他自己被头发遮住的后脑都是红的。李沉舟轻打柳五一下,“就不能说些中听的?”又向萧开雁道:“萧师长莫挂怀,这人——你是知道的。”然则萧二的脸色并未因此而缓和,盖柳五一声讪笑,两声大笑,三声四声几乎止不住地,“瞧大哥说的,这事也值得挂怀?赵三小姐的三任丈夫齐聚一堂,乃可喜可贺的佳话美谈!今晚我们当围炉夜话,来日再将赵三小姐从后方召来,四个人凑一桌麻雀牌,哗啦啦啦啦,哗啦啦啦啦,你推我挡,你来我往,说古论今,岂不美哉极致,潇洒极致?”

话音未完,萧开雁将兜里的批文往桌上一掷,抽腿就走。走出去时面色锈黑,胸口恶气几欲裂窍而出,同时他在心里下了个决定:这两个已经报上去的团就罢了,剩下的团分给孙天魄,教这俩厮互相掣肘,任其一个都难以独大。

望着萧二拂袖而去,李沉舟转脸朝着柳五,“你便是偏要在这当口炫耀嘴舌!”脸上作着忿忿,肚里想着他们仨跟赵师容一块儿摸麻雀牌的情形,也是不觉好笑,透着种诡异的好笑。

柳五自是知晓他并未真的生气,下唇又无赖赖地往外突,脚隔着被子去顶李沉舟的后股,“怎么就炫耀嘴舌了?此等盛况多少年一遇,不应当做一做?哼——大哥得了便宜卖乖!想那果真四人聚首,萧二定是专瞅着赵三,赵三呢则专瞅着大哥,这么一个一个看过去,到时候被剔出来的还不是我?哼……”撇撇嘴,换小声道:“都是想得见的,我倒是也都习惯了……”

李沉舟不由地就替他排解,“又来这番自贬的话,你是上了瘾还是怎的?师容看我,我看你如何?总不教你落单就是。”

柳五眼睛蓦地一亮,却故意横了胳膊,好不叫李沉舟瞧见,“待大哥下次这么真的做出来再说罢,碰碰嘴皮子总是容易的。”人朝胳膊受伤的那一侧塌下去,就想往被子里拱。

却被李沉舟一把托起来,“饭还没吃完……方才萧二留下个什么东西,你不起来看?”

“不吃,不看。”柳五不知为何忽然地变得有点阴郁,脑袋回落到枕上,冲里别过脸去道,“大哥替我看。”

李沉舟望了望他,没说什么,自去桌上取看那纸批文,扫了两眼,“萧二多拨了两个团给你,军饷也给你升了半级……嗯,算是个好消息?”走过去,将批文的纸递给柳五。

柳随风接过来瞄了一眼,又从鼻子里哼一声,手一松,任纸飘落在地,“我敢打赌萧二也给孙天魄做了同样的提拔,拨了差不多的人给他。他是想叫我跟孙大圣鹬蚌相争,他跟他上头的几个渔翁缓缓得利。反正卖命的总是我们,他们稳坐指挥室,实在顶不住了,他们大可坐飞机避到重庆,没个机会做尸体的!”边说边乜了李沉舟一眼,意味深长地。后者心里立时不大舒泰,便是觉得那句“反正卖命的总是我们”这句话,似乎别有影射。

他就问:“你是在捎着骂我罢?”

柳五脸露在被子外边笑,“嗯?我何时骂大哥了?”肚子里咕噜噜笑出一连串,且加了一句,“大哥好小的心眼。”

李沉舟见着那笑容,心头跟着松快,纵使被揶揄也觉得受用,他甚至很想捧着那张脸左右亲一亲。但是他忍住了,一股发自深处的潜流带着后力淹涌了他的心田;他是熟悉这股潜流的。他的心和手就都同时滞了一滞,一滞过后,他想起来柳五原是在吃饭的,抬头找碗。

碗却已经到了柳五手里,他正用受伤的那半边胳膊夹着粗瓷碗,另一手颇有些困顿地举箸挑食。

“你这样怎么吃?我来喂罢。”李沉舟说着伸手过去。碗里是茄汁肉末碎面条,加了丝样儿的蔬菜在里面,自然就是他给这厮做的。

柳五任他拿了碗勺去,人有些无精打采,李沉舟的勺子喂到了,张口吞咽,除了咀嚼声,并无他话。

李沉舟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除去那日刚醒来的片刻乖柔,柳团长稍稍恢复了气力便故态复萌——算是故态复萌罢。李沉舟说不大清,他的确在时时地注意着柳五,柳五大多数时候也的确高兴的像条泥鳅。尤其是他给小猎豹喂饭喂水喂药,末了拿软巾子给他揩嘴,那个当口,小猎豹的脸总是泛着浅浅的温暖的红,也不知是因为肚里进食血流加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受了李沉舟的照顾,柳五总显得比别时兴奋些,且绝不吝于掩饰这一点,不是喜欢将本来要洗的碗勺推到一边藏起来,看李沉舟找的团团转,他则眯着眼正襟危坐腹中暗笑,就是当李沉舟背过身去时用手或者脚津津有味、不厌其烦地骚扰、抚摸李沉舟的屁股。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足足几十秒,又抵又按,像是品尝饭后的什么甜点。每每这时,李沉舟先是默不作声,他绝不会反对小猎豹偷偷摸他的屁股。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为了顺应情趣,他应当转过身去,一把抓住那只作怪的手或脚,佯怒道:“坏东西在做什么?”而柳五则睁着眼睛,最是无辜不过地道:“没啊……”眼里闪着黠光,作着调情的序曲。

有时候李沉舟也正是这么做的,柳五重伤初愈,他想让他高兴些,也让自己高兴些。一把捞着小猎豹的爪子,老狮子装作惩罚似地欲击打下去,手到半途,减了力道,打改成了抚,边抚边望着小猎豹的脸,那张一直都牢牢地牵动着他的心绪的脸。那天当他听说这张脸的主人中弹昏迷,他是多么得惊痛失措啊……于是俯身轻吻那张漂亮的面孔,他二十岁的时候就认识的这张漂亮的面孔。面孔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那种漂亮,这他也早就发现了,那张脸的漂亮中有一股力,一种一往无前锐意不可逼视的力,这股力使得柳随风的脸有种生动的自负,这里的自负没有任何贬义。李沉舟捧着这张漂亮的脸,望进那琥珀色寡情而冷的眼里,凝望许久。这么多年过去,他发现自己仍如多年前那个下午一般,望进那双饱含青云之志的冷峭的眼,读不大懂其中的内容。他看得到其中的志向,看得到其中对人世的不屑之意,其他的他就看不出来了;看出来也不敢肯定。面前的是柳五柳总管,柳五柳团长,柳总管说他欲往东,你信麽?柳团长言他欲往西,你信麽?李沉舟跟柳五共事了这么多年,又跟他情/欲纠缠了这么长时间,可是他仍然感到自己并不了解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漂亮的教人无从探究的人。那日病床前柳五的确是在明显地挽留他,而他也的确是留下来了,可这并没有让他更加了解柳五,否则这厮就不会很多次在气氛本来很融洽的当口,突然往床上一倒,被子一拉,没来由地掉过背去,一吭不吭;又或者,在李沉舟亲吻爱抚他的时候,耷拉着头脸,一副不得已而忍受的表情;要不就是两个人热吻正酣,不晓得那厮的哪根筋忽得一跳,他能硬生生停住,扳着李沉舟的脸一动不动地看,看上半晌,将他就肩一推,又留给李沉舟一个捉摸不透的后背。李沉舟多半哑然,偶尔会发问:“怎么了?”心里并非很想问的。而那厮也总是懒洋洋地回道:“怎么了么?没什么罢……”

柳五的伤将好时,两人就伺机做爱,在帐篷的病床上、在营地农屋的宽榻上。这方面倒是进行的很自然,两个人最是心意相通。记得第一次就是在帐篷里,柳随风换上一副新的散发着酒精味道的绷带,肉足汤饱,看表情异常舒服。那晚他几乎干掉了一整只老母鸡,除了鸡头鸡脖子跟鸡屁股,他一个人将李沉舟炖给他的一砂钵老母鸡汤吃喝磬净。足足炖了四个小时的老母鸡汤,加了笋和香菇,每一个从旁走过的士兵都禁不住嗅嗅鼻子,回头道:“好香——”鸡是李沉舟自己掏钱让康出渔去市里买的,营地不是没有鸡,但他都看过,都是又瘦又小,杀了顶多一碗肉,更别提油水。看着这些难民形状的鸡,康出渔直叹气,“唉,帮主,近来供给越发得吃紧了,有时从后方来的大米都是发霉的。我算过了,再这样下去,以后只得每人每日九两米,搭点咸菜过日子。”完了拍拍裤子,很不满意地,“帮主唉,我替人卖命了半辈子,讲究的是卖的值,到头来每天炮弹呼啦啦地飞,我却还要自掏荷包买肉吃,我怎么想心里怎么咯得慌!”李沉舟洗着香菇和笋,没不出什么,康出渔则发完了牢骚,压着小丁开车带他去城里买老母鸡。

鸡买回来了,极肥的一只,康出渔张着巴掌,“五斤重!五斤重!”五斤重的老母鸡被放血拔毛切成小块儿搁到砂钵里,跟菇笋一锅熬着,揭盖儿时满屋浓香,表面厚厚一层黄油。李沉舟连砂钵捧到帐篷里,柳五正饿得心慌,其时他的身体正迅速地复原,每日的食量很大,且对食物的要求甚高。肉蛋奶面,得做得合口;清寡些的果蔬之类,得李沉舟半骗半哄半奖励地,允许其吃下去后将自己的屁股给他摸上五分钟,才肯勉强张口。那日恰是柳五将五斤重的老母鸡吃得剩下一堆鸡骨,汤喝得见底,笋菇皆空,他靠在病床上瞅着李沉舟在那儿收拾残羹,眼迷耳热着,他就分外感到那个转来转去的大屁股的可人。喝着卫生兵依洋大夫的吩咐给他端来的半盐半糖水,他觉得全身暖融融,正处于做爱前的最佳状态。李沉舟自己吃的蛋炒饭,油和盐都不够,但他是无所谓的;空了的砂钵跟碗摞在一起,送去厨房交给负责洗碗的勤务兵,喝了几口薄荷叶子泡的水,他回转到帐篷里。

一进帐篷,就听病床上的那厮道:“大哥,摸屁股。”自然是他要摸李沉舟的屁股。

李沉舟回他:“你今天什么蔬菜都没吃,摸什么屁股?”丝毫不觉这段对话听来有多叫人失笑。

“我吃了竹笋香菇,怎么叫什么蔬菜也没吃?”柳五的眼在黯淡的灯下亮亮的,齿牙也利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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