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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也苦来生也苦(上)

民国三十二年秋,鄂西守军及其支援团在付出四万多伤亡的代价下,逼退进击的日军,将双方态势恢复到交战之前。孙焱夹着吕宋烟坐在桌边,望着桌上厚厚一叠阵亡将士名册发呆。名册之旁,是重庆方面发来的贺电,电文热情洋溢地将此次会战结果称为“空前的大捷”,且向全国报说自身伤亡“仅一万多人”。香烟慢慢地燃着,过一时簌簌掉落一星;手腕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手腕周围已经落了堆尖的一小撮烟灰。他看看左边的阵亡将士名册,再看看右边薄薄一张盖着大红阴篆的电文纸,孙焱酱肘子似的躯体也隐隐地透露出一种空乏。搁下香烟,他将名册端在手中,一页一页地翻过。那么多个名字,那么多个人,很多名字他都不认识,很多人他都不记得。如今这些人都不在了,这些个名字都将渐渐尘封,这些人和名字用自己的远去换得他孙焱的表彰和提拔——大肆渲染的表彰,蜻蜓点水般的提拔。厚厚一叠名册,密密麻麻的名字,孙焱用大掌一遍遍抚着这份名册,眼睛直直地望向对面的窗外。窗外是营地的田野,田野上伤兵帐篷连绵,帐篷尽头是西天血红欲滴的夕阳。对着那般夕阳,孙焱瞪望良久,胸中长太息。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戎马生涯了,亦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出生入死踏尸来去,他绝不是一个会畏惧战争与死亡的人,他所在意的怕也不是战争和死亡本身。他只是觉得如今很不一样,跟他早年跟随冯将军在西北叱咤风云的时候很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在冯将军同意被收编的那一刻起他就体会到了,到如今只是愈发刻骨而已。这一次侥幸落得全身,下一次将会怎样,他不得而知,更无法逆料。人世如潮,人生如淖,他这个看上去壮且坚的酱肘子,也只是这一大潮大淖中的一粟,随着潮流的方向,跟着泥沼的涡旋,来去沉浮。视线缓缓下降,他感到再难正视天边直指人心的夕阳,慢慢低了头,低到面前的桌上。桌上仍躺着那张不知人间疾苦的电文,电文的撰写者或许是真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人间疾苦的。电文过去,还有一份文件,一份他才想起是梁襄之前送过来的拟文。丢下名册,孙焱伸手把文件打开,拿到眼前来看。拟文上道:“鄂西一役,阖军上下牺牲者众,于万难中守卫防线,于艰坎中献身社稷。其中鄙师主力、三十九步兵团团长兆秋息,久膺战阵,夙著忠劳,多次亲临敌锋,不幸在三汊河平原阵地殉职,深堪悲悼。现拟追授故陆军少尉兆秋息为陆军少校,以彰勋烈。其抚恤额度按少校标准拨放,望军部批准。”孙焱看了一遍,发现自己对梁襄提到的这个叫兆秋息的人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印象中似乎是个话少而腼腆的青年,貌不甚扬;自然在前线想要寻出个相貌堂堂的人来也颇为困难就是了。想了一会儿,他对此并不反对,梁襄是萧二那一边的人,而萧二无论在大后方还是在长沙那边都算是个得势的年轻将领。卖个顺水人情,不会让酱肘子多花费一滴油卤,而至于为何梁襄在那么多伤亡的下属中单单为这个兆秋息申请追授,则不是他想要过问的了。其中必有缘故罢——签好字后,孙焱这样想,将文件稳稳地合上。

孙焱不知道的是,他不欲过问的那个缘故,此刻正成了梁襄心头的大锤,一下一下拷打着他的肺腑,让他体尝多年来所未有的难言之隐。那日他接到指令安排自己的队伍在平原上且战且退,待退到己方势力范围,照例清点人数。他先叫的就是几个团长的名字,结果只有三个人应声。当即他心中就咯噔一下,直接喊话道:“兆秋息兆团长在哪里?三十九步兵团的兆秋息兆团长在吗?”过一会儿,底下就有士兵小声道:“兆团长好像中弹了,就倒在树丛后面……”立时两个声音叫道:“啊!小兆兄弟!他在哪里?哪个树丛后面?”“小兆哥!”那分别是铁华和李伟森。梁襄不大认识他俩,却当机立断指了站得最近的几个人,“你们几个拿副担架跟我来!”又指派了若干卫生兵,要他们背着药箱跟上,同时下令其中一个团绕到侧面向日军伏击,给他们作掩护。铁华和李伟森挤出队伍,也要跟去营救兆秋息,被梁襄一摆手拒绝了。但是铁华不死心,仍是远远地尾随了来。一队人猫腰潜走,在长长的沉淀着浓浓血腥与硝烟气味的平原阵地上

搜寻。梁襄是知道兆秋息所率的那个团在作战地图上的位置的。两边的炮火又开始了轰击,一路进占的日军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何已经撤退了的鄂西守军又会折而复返。他们试探着开火,决定原地不动,这就为梁襄他们争取了时间。梁襄带着一小股人,以加急行军的速度遍搜矮树丛一带的阵地,然后——在树丛附近发现了兆秋息。此时的兆秋息已经全身开始僵硬,跟所有死去数小时的尸体一样,头发树立。梁襄仅瞧了一眼,心便永远地沉了下去,彼时彼刻他想的是李沉舟要永远地失去他的一位情人了。紧闭着唇,他迅速地命令卫生兵用担架将兆秋息的尸体抬走,其他人成圈警卫。抬着人回去的路上,虽然已知无望,他还是让一个卫生兵给做了一次快速检查,并问:“是不是真的没救了?”那个卫生兵看去有些纳闷,他好像不大明白为何师座会问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但是他还是依照命令检查了一番,最后说:“报告师座,兆团长头部中弹,约两个小时前就已经脑死亡,现确诊为死亡!”梁襄听了一言不发,只是脸上的那道疤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当晚将兆秋息的尸体抬回到营地,梁襄发现之前那个跟来找人的铁华和另一个小个子的士兵就一直守在担架旁边,形容悲戚。他走过去问,原来两人同兆秋息交好,平日多有情谊。想来也是如此,梁襄转身走了几步,又返回来,问道:“兆团长可曾对你们有什么交代?他……从没说过可能阵亡的事吗?”他以为兆秋息会特别为李沉舟留下什么东西——一件物品,抑或只言片语。

铁华尽是摇头,“谁知道小兆兄弟会就这么死了呢?那一年我们一起被抓壮丁……”没有说下去,脸上一派兔死狐悲。

那个小个子的李伟森则道:“小兆哥说过,他身上穿的蓝布衣,跟口袋里的信,要跟他在一起,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他低头看了看裹尸布下的兆秋息,自己对自己点了点头。他原是惧怕尸体的,如今却是坦然多了;坦然而伤悲。

梁襄听了,若有所思,“那……东西都在他身上了?”心道约莫兆秋息也是有所准备的,对死亡有所准备,只是不知在做这些准备时他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他定定地望着脚边裹尸布下的遗体,望了很久。

战事无可松懈,所有收集到的尸体按照惯例都会尽快集中掩埋,团长及以上级别军官的遗体则集中安排火化。前方的炮还在炸响,后方的营地里就升起熊熊烈火,周围一圈士兵向烈火中故去的军官立正敬礼,目送他们渐渐演化成灰。火舌明黄娆娆,空气中弥散着尸焦味。梁襄一边敬礼一边注视着火中的兆秋息,他决定火化一结束便去将兆秋息的追授申请拟好交给孙焱,然后就去亲自拍电报告诉萧开雁兆秋息阵亡的事。他知道这差不多算是给萧二出了个难题,萧二很可能无法对李沉舟启齿这样一个噩耗;这个噩耗带来的打击会有多深,取决于李沉舟对死去的兆秋息的感情有多深。就这一点,梁襄无从知晓;他倒是知道,这个兆秋息对于李沉舟,是深情难测的。李伟森提到的那身布衣和那些信,兆秋息日日贴合己身,其中必是有李沉舟的缘故在罢。

梁襄是比较坦然的,他草拟的电报当夜便发到了长沙萧开雁手中。这是篇较长的电文,他先是说明了兆秋息阵亡的大致情况,接着说了追授及火化的事,最后承认自己“有违萧兄托付,自责惶憾,且深知兆团长身份堪敏,待战事稍息将亲携兆团长骨灰觌面谢罪”。电文最后附了一行,大意为兆秋息生前所珍之物,乃一衣一信,皆随尸火化;所化之灰他已小心放置,待将来亲手交与其生前要人,以安其魂。

萧开雁披衣坐在灯下,手里抓着这封滚烫的电报,胸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这辈子都要欠李沉舟的了。他犹记得当初李沉舟如何在电话里咛咛附言,请他格外关照兆秋息些。那时李沉舟的态度已经跟在南京时不很一样了,就像是一个忧心切切的父亲,带着抹低声下气地希望别人待自己的孩子好一点——尽管萧开雁很清楚兆秋息其实就是李沉舟的情人。这样看来,李沉舟若是知道他的情儿阵亡的消息,必定会很难过罢。可是李沉舟并非只有兆秋息一个情人,李沉舟如今还跟柳五在一起;且从各种情形来看,两人还挺快活,尽管李沉舟问过几次如何能去鄂西的事。但也就问问而已,最后人还是好好地住在柳五的营里,哪儿也没去。萧开雁听着秋夜瞿瞿的虫鸣,好似母蜘蛛孕丝般将李沉舟的心境来回揣摩,衡量着兆秋息的死讯会给李沉舟带来多大的影响。他从来没有如此悉心分析过他人的情/事,以至于当他缓慢而艰难地在“李沉舟会很伤心”和“李沉舟不会很伤心”两边摇摆不定多时,他瞪着桌灯的视线里都出现了道道绿影,脑仁都被灼痛了。于是他站起来,决定不再想,明日带着电报,亲自上门告知李沉舟并赔罪就是,至于李沉舟会有何反应,自己都一并认了。

不想到了第二天一早,萧开雁还在用早膳,就收到了第二封讣告。讣告是桂南守军一部发来的,萧二刚从下面扫到邱南顾的名字,心里一顿,紧接着就看到“唐柔亡”三字。嘴巴张了张,他又匆匆从上而下细读一遍。原来讣告电文由邱南顾拟发,报说唐柔于上月在日军的一次空袭中遇难身亡,当时唐柔是被派往开辟滇越铁路一线,为抢夺一个小高地耽搁了撤退……唐柔的遗体已就地火化,骨灰已经寄到他手中。本以为唐柔会希望将其骨灰归置蜀中,不料据其生前所嘱,“如遇不幸,骨灰可撒于滇南桂中,不必千里迢迢,辗转故土”。最后邱南顾讲道,已依唐柔之言将其骨灰洒入西江,“故人之魂,可滔滔融归大海矣”,又言“从军数载,人事皆非,此老彼亡,一载即千秋。回想故都同学少年玩笑事,恍若梦中前尘;倘幸而全身再聚首,不知堪剩几人矣……”

萧开雁握着又一封长长的电文,读了一遍,又读一遍。他想,连邱南顾也变了。然而有些人尚有机会变一变,另一些人便连变一变的机会都没有了。那些人,还都是些非常年轻的生命呵……这一顿早膳,萧二吃了很久,其间吴清末着人送来近两月各大战区阵亡军官的名册,以作抚恤拨款对比之用,他也没怎么注意。他还将邱南顾的那封电报攥在手中,又读了好几遍,他看出来,邱南顾怕是也给后方发去了相同的电文,也许秋水和唐家那边也都知道了。——然而知道又如何呢?秋水如今是儿子,更是丈夫和父亲,秋水有秋水的责任要担;至于唐家,损失个把旁系子弟,犹如掉落一片树叶,阖族即使大作丧事一番,也说明不了什么。唐柔幼失祜恃,在唐家已处边缘,便是凭着自身的乖巧雅俊,才得一席之地,却已不知遭来多少暗箭。如今一朝身死,漠不关心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真正会为之哀悼的人怕还是他们这些家族之外的同学朋友。萧二又想起电文中的话,感到自己倒是有些理解为何唐柔并不在意自己的骨灰是否能回到川中了;而记忆中,唐柔也正是一个心思细腻、少言而略显孤僻的少年……

对着这第二封讣告,前番有关兆秋息的死讯便显得不那么突兀,也就不再那么拨动萧开雁的心神。用完早膳碗筷一推,萧二两封讣告电文在身,关于唐柔的一封折在口袋里,关于兆秋息的一封攥在手上,他慢慢调动双腿,走向柳五的营地找李沉舟。平日里走路,他总是抬头挺胸,萧家的家风一向如此,不屑于任何萎靡鬼祟的行止。但是今日无论如何,萧开雁都感到一种重量自上压下来,压得他喘气困难,头顶千钧。

正当萧二宛如不堪重负一般,负手纳额抄近道向柳五的宿营地走,同一时间时柳随风也正离了农院大屋,大撩着步子往指挥营走,眼中闪烁不定。方才将出门时,他冲李沉舟说了两声“我开会去了”、“我开会去了”,那个大屁股——不晓得在想什么心思——端着米锅在那儿站得失了神,眼睛盯着锅里半晌不动,直到柳随风抬脚踢动木门,把门扉踢得“咚”的一响,李沉舟才受惊抬眼。见他立在门口,仍然心不在焉地,“哦……这是要出去?”视线便又低了下去,仿佛并不关心答案是什么。柳五对着他注视了一会儿,颊上的肌肉渐绷渐紧,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又冲着李沉舟长望一会儿,踩着军靴转步离去。

近来大屁股是很有些两样了,柳随风踏着粗砺石铺就的道路,边走边这样想,而他并不十分确定哪里出了问题。——如果非要让他给出一个答案的话,那就只有那个人了,不是麽?如今他连兆秋息的名字都懒得说,是懒得说还是不愿去说,这一点柳五绝不会去细究的;他认为自己是懒得说,懒得将心思花在那样一个毫无特点的人身上。兆秋息,兆秋息啊——不过是当初他手下一个充作办事跑腿的边角人物,世间千千万万个凡夫俗子的脸谱中模糊的一个,当初老骚货为了这个模糊乏味的面孔失控嘶嚎的样子仍然历历在目,就在不久之前柳五回想起来还只是感到好笑与轻轻巧巧的得意,这段日子他却是发现有些不对了。这个发现是一点一点剥露出来的,像百叶窗一个横隙一个横隙的开敞,强光刺进他常年幽暗的心室,教他隐隐地惊觉,隐隐地难受,尽管他永远也不会在面上表露出来。——自从日军调集部队进攻鄂西以来,那个老骚货就开始一日日地滑向魂不守舍的边缘,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知道李沉舟还是想走,他受伤卧床时还算有个理由牵制住李沉舟,不过即便那个时候就已有点滴迹象表明李沉舟在这儿待的并不安稳了。他的伤一日日地好,李沉舟的情绪就一日日地低落下去,偶尔强颜跟他打诨,眼中的忧色也逃不过柳五的眼。两人仍然会做/爱,但整个做/爱的过程已不再饱满;有什么东西潜夹在了两人之间,让原本应滚如沸水的情/事仿佛不间断地经受冷流的渗入,涓涓细细地让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滞涩,让每一下触碰都变得不由衷。这不是说李沉舟不配合,这是没有的。李沉舟从不拒绝与他做/爱,但不拒绝并不表示他在做/爱中会全心全意,或者他装作是全心全意了,但个中差别——即便是看上去没什么差别的差别,柳五都一一感知。感知着,那股冷流也从他心底穿过,教他满腔的情热慢慢地变凉。于是一场下来他不仅感觉不到心满意足,反而感到身心更加得虚空,连望向屋顶的眼都是黑洞洞的,而这时李沉舟也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边,发出意味不明的喘息——听去像是叹息。当初柳五为不想再一个人、不想再孤独的一个人而支走兆秋息、而不惜铤而走险挽留李沉舟,却不想一切的一切到头来,他仍是躺在床上,感受着铺天盖地的孤独。他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有李沉舟陪着,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并不意味着孤独的免除。且两个人产生的孤独远比一个人的孤独更加难以忍受,至少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还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孤独,现在两个人心照不宣、异梦而同床,柳随风连发作都找不到实实在在的理由。李沉舟放弃去鄂西,已是称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愿,按照长线狩猎一张一弛的原则,眼下正是他应怀柔安抚睁眼闭眼的时候;这个时候可以稍稍放松缰绳,甚至稍稍做些退让,因为暂时的退让是为了日后长驱直入般的前进。那次受伤之前柳五正是如此打算的——还记得自己决意跟李沉舟慢慢地消磨了麽?而消磨的内容之一,就是包括李沉舟如眼下这般,心系他处,强打精采,神气闷恹,对他勉力敷衍。刚开始几天柳五还可以沉住了气,把这个情形当作是反扑效应,大屁股对自己的情人都很好,应该允许他作一段时间的追怀。另一方面,大屁股的情人也很多,大约过上一段时间——柳五这样以为,李沉舟就可以将兆秋息逐渐淡忘。李沉舟同赵师容过了那么多年,如今还不是鲜有问及,那个面孔模糊的兆秋息不过只伴他一载有余,念上一段也该差不多了罢。柳随风拿出罕见的耐心和宽容,等待着李沉舟的回转,而甚至有时他察觉到李沉舟似乎更愿意一个人待着,便借口巡营一个人在外边打转,一转便转上很久。有时转到湘江边上,暮色里他看见结伴出来散步的孙天魄和马仲芳,两个人不以为意地搀手而行,孙天魄朗声高笑着,马仲芳则瞧着孙天魄微微笑。偶尔孙天魄神色一动,咧嘴凑到马仲芳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上什么,后者罕见地露齿而笑,边笑边摇头,一副纵容而无奈的模样,然后拿手拍拍孙天魄的头脑袋。孙天魄便更加的得意,像只摇头摆尾的狗,干脆一把抱住马仲芳,要往人身上贴。马仲芳便又拿出熟稔的安抚手段,循循善诱地牵着孙天魄,一路往步兵营的宿营地去了……柳五避在树下,望着江边快消失在沉沉暮霭中的两个有情人,肩头的徽章已被早下的夜霜打湿。

打湿了,也并不想回去自己的营地,那座农院大屋,屋里的人此时此刻很有可能正坐在灯下,翻看那个人那一次寄来的那叠书信。他知道李沉舟将那叠书信放在哪里,李沉舟如今好像也不再避讳这一点——自从有一次柳五从指挥营开会归来,时候已是很晚了,本来见到屋中黄灯暖亮他心头一热,一进门才发现李沉舟坐在桌边翻着薄脆的信纸,眼中眷恋哀惜地,手里将那信纸作活物般地抚。柳五走了进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桌上有饭菜,他在椅子上坐下就吃,没有一句话。李沉舟看着他,神情好似有点不安,却也就那么一瞬。只见他将信合起来,抚平对折,起身收到他的那个屋子里,柳五听见有箱子开阖的声音。但是他既没有去张望,也没有停下筷子,他埋头吃饭,看见什么挟什么,挟到碗里就扒饭,对味道的好坏失去了判断。他听见李沉舟又走出来,坐回到对面的椅上,他还是埋着头,默不作声地吃饭。有那么一刻他感到眼眶忽热,视线都要模糊了,他喉里一紧,停下几秒,将那股热潮打回去,眼前终于又清晰了起来。

话还是由李沉舟先说的,一开口便是:“听说鄂西打仗了。”

柳五垂眼咀嚼饭菜,没什么反应,“是啊。”

“估计会打多久?”

柳五看了他一眼,“不好说。”

李沉舟脸上有些黯然地,“军需物资之类……还能送过去罢?”

柳五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他勉强咽下口中的炒生菜,看着自己的筷尖,“想必是的。”

李沉舟就不说话了,摇晃的灯光映出他若有所思的眼。柳五三五下吃完了饭,搁了筷子,撕一截纸缓缓地揩抹嘴角,“大哥——是不是一直都喜爱牛马胜过喜爱犬狼?”

李沉舟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意义何在。他看着柳五道:“牛马有牛马的温情。”

嗯,所以犬狼是没有温情的,适合早一点死掉。柳五目中又闪起惯常的那般讥诮的芒了,“那看来无论犬狼怎么做,都是吃力不讨好了!”

李沉舟望着他,显出些疲惫来,过了会儿,他道:“……不是这么说。”

然而柳五没再接下去问他“那该怎么说”,他自己又何尝不感到疲惫。多日以来一句话酝酿在嘴边,他感到李沉舟再多逼他一下,他就要说出来了,那句话就是——“你去鄂西罢”。去鄂西,便一了百了;去鄂西,跟那些他喜爱的牛马在一起,老骚货会快活的,比在这里跟他干耗快活的多。

可是他到底没将这句话说出来,他到底是不愿将千辛万苦得来的拱手让人。他本身是几乎一无所有的,李沉舟走掉后留给他的将会是什么样的日子,两年前第一次长沙之战时他就已经体会过了。正因为体会过,才不想再次体会;如果他的生活有可能变得更好,如果李沉舟就是那个能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好的人——即使目前看上去并不是那样的好,他为什么要放李沉舟走掉呢?他好像不是什么有成人之美的君子罢;他能成己之美就很好了,如果这个世界能成全他一次就很好了。他甚至愿意从此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一个更好的人,他甚至不介意……

柳五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感到自己已经暴露太多,也让步太多了。这个世界是个以宽容易宽容的地方麽?他是凭借宽容活到今天的麽?如果他这回对李沉舟和兆秋息宽容了,这个世界也会对他奖予同等的宽容麽?他又是不是能够靠着这些予来予去的宽容,得到他想要的幸乐呢?柳五望着桌子上的残羹,望着那被自己吃剩的生菜扭拧瘦绿的样子,感到世间万事好像都不过如此。他没再看李沉舟,却能感觉到李沉舟又在出神。片刻,营里熄灯的哨子吹响,响成一片,李沉舟像是得到什么信号般,“呐……这便睡觉去罢,明日——”却被柳五打断,“大哥有时候是否觉得,当年四哥做错了一件事?”

李沉舟一时不解,“你说麦……”

柳五自顾自说下去,“大哥难道从没觉得,当年四哥在那个下午把我领到你面前,加入权力帮,是个大错误?如果四哥当年没有那么做,如果四哥当年没有带我去见大哥,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会不一样罢?是不是有一些时候,大哥也会觉得如果四哥当年没有将我领来就好了,如此你们——你们所有人都会高兴很多,是不是?”

李沉舟神色微变,他想说些什么,却被柳五举手阻止,“我随便说说,大哥别往心里去,因为有时候就算是我自己也会忍不住这样想,想如果四哥当年没将我领去见你,如今我人会在哪里,又会在做些什么,是过得是更好呢还是更差。”

说完,柳随风站了起来,椅子放回去,他一个人往堂屋后的睡房走。推开门,不做任何漱洗,他脱了军靴就仰躺到床上,望着上方一根一根昏幽幽的房梁,自暴自弃般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开了,一线微光之中,那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门在他身后阖上。柳五睁开眼动了动,他连假装睡着的力气都不想费了,这时李沉舟已走到床前,他往里面挪了挪,给他腾了位置。

李沉舟也躺了下来,就在柳五的身侧,他从进来起就在望着柳五,他看见柳五睁开眼又闭上。躺下后,他侧过头,看着朦朣之中柳五的脸庞,柳五睁眼对着房梁,睁上一会儿,又把眼闭上。他对着柳五看了一会儿,抬一抬手,仿佛是想去触碰他的样子。手抬到一半停住,不知为何又放弃了。于是李沉舟也平躺下来,一眼一眼地去瞧顶上沉默浑圆的屋梁,瞧上片刻,便也把眼睛闭上了。

迎着气弱的太阳,柳五走进指挥营的青砖房,里面已坐了一些军官。今早的例会他其实可以不来参加,因为主持会议的吴清末已经通知,今天主要是就伤亡人数和军需抚恤做一个汇报核对,各个团长如有他事,可以派自己的副官或参谋到场做记录。如果放在以前,这样的例会柳五都会叫康劫生去旁听,时间宝贵,比起这种鸡肋会议,他更想留跟大屁股在床上多焐一会儿。可如今那张床跟屋子都凉的让人无法多待,他还不如去外边转转,这边正好有例会,便过来听一听罢。

吴清末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厚厚一叠文件,“各位都听说鄂西那边的战情没有?十三太保孙到底把鄂西守住了,把日本人赶回了老地方,重庆方面给各个战区都发来贺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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