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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沉舟一想不错,走过去坐在床头,刚坐下柳五的手就贴了上来,五指一抓两抓,打定主意要在那两块硕肉上留下痕印。抓着摸着,他整个人都覆了上来,带着饱食者对于这世界暂时的友好,对李沉舟的后颈吹气道:“这老母鸡的味道就跟大哥一般的香。”

李沉舟听了,连心窍最深最深之处都不禁一动,他转身抱住他的小猎豹,在其耳背脖颈处一下一下地吻,心道:五弟的味道也是香香的呢,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香。

两个人紧紧拥吻,李沉舟怕碰着柳五的伤处,一味相让,而后者几乎赤着上半身,不顾伤口新愈就要倾覆其上。他手上的动作许是慢了半拍,嘴上和下身的力道却是赳赳雄壮,不一会儿李沉舟就感到一个毛虚虚、胀鼓鼓的一坨抵在自家小腹上。醉人的黑暗笼罩了他,他笑着抓了那个抵着自己的大物什一把,同时听见柳五埋在胸前的脑袋一颤,骂他:“骚货!”骚货麽?——李沉舟顺势低了下去,对这两个熟悉的字眼感到些许背德的亲热。他做着深呼吸,让胸腹处的肌肉舒张收缩,在昏暗暗的灯下体味着被一寸寸吮舔轻咬的丝丝入扣的快感。骚货麽?——此时此刻他不想再否认这一点,近在眼前的亲密的许诺让他毫无犹豫地愿意当一个骚货,当一个背离规矩正统的堕落者。如果做一个骚货即意味着可以时时拥抱这种沉醉,能够夜夜将人世泥泞困苦抛除脑后,那么做一个骚货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只有“他们”才会觉得不好,而“他们”其实打心眼儿里地排斥他,不管他表现的如何,不管他如何地纠正自己。——那还犹豫什么呢?除此之外,世上还有多少真正的一视同仁的欢乐呢?这个欢乐是如此的慷慨,如此的令人忘忧,那就这么做罢,这么滑下去罢——骚货麽?……为什么不呢?

灼热的呼吸喷在彼此的身上,两人股股相连,四体缠磨,在伏动与深纳中混数今昔何地。柳随风将自己的力与热烈一次又一次地注入李沉舟的体内,而李沉舟则紧掰着他的臀,虎踞龙盘也似把这种开拓的势头鼓励引导。床帷半掩,床架吱吱地摇,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做爱,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情/欲如云雾,随着两人的动作,一点点上升、扩大,蒸腾缭绕。当那最后的时刻来临,李沉舟一下抱紧了柳五的腰,两个人都知道只差最后一击。最后一击也到了,仿佛堤坝终于决了口,滔滔的洪水卷泄怒吼,冲漫田间野地,茫茫地带走一切,也带走了两个人之间的恩怨。得到极大满足的柳五伏在李沉舟胸上,神志迷离,喃喃地叫:“大哥,大哥……”李沉舟则抚摸着他,一时爱极了身上的这个人。过了会儿,待他从云端下来,他的心魂各归其位,前方那预言般的灯光似乎看去比前时更明亮。

灯光照着床上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照出他们的亲密无间。但是灯光再也照不出更多的东西,譬如它照不出李沉舟那落在阴影里的虚空而无神的眼。做爱当中自然是很快乐的,然而这个过程一旦结束,做爱之前未解决的难题则会以百倍的棘手姿态回归。——光亮背后必有暗影,亮光一灭,剩下的就是黑暗的世界。

“小兆,剩下的白米饭你给吃了吧!”烈日底下,梁襄拿着煮饭的小锅,走近来道。

兆秋息回头望望他,摇了摇头。他蹲在田地上,用手拔着泥里的野菜,尽量选青嫩的。拔了一个多钟头,终于得了小半箩,晚上可以用盐水煮着吃,就着陈味尚不浓烈的米饭。

梁襄就道:“你还是吃了罢!近来你越发得瘦了,之前萧师长临走让我对你多照顾些,如今你这样憔悴,我怎么向萧师长交代。”

兆秋息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他倒是笑了笑,“你自己也是瘦的,还有营里的大家都是,所有人都吃不饱,独独我给多吃上一份——凭什么呢?”无比珍贵地拨了拨箩里的野菜,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梁襄——再怎样习得雍希羽的性情,也不免从眼前的情境中感到一丝丝凄凉——想了一想,换了个口吻,且搬出另一个人来,“那……那你至少为李帮主想一想,若是李帮主知道你如今每日只以陈米野菜煮盐水度日,怕是要难过死了。”天气炎热,已经有大个的彩蝇围着他手上的饭锅嗡嗡打转飞舞。

此话使得一直面色结滞的兆秋息肩膀微微一抖,他仍低着眼,手里无意义地拨拉着难得的嫩野菜,缓得一缓,他慢慢地道:“这里大家吃得都一样,后方只给这么多,变也变不出更好的东西来。既然都一样,就没什么难不难过的,所有人不都这样麽……”刻意不去说出李沉舟的名字,那个高于世上一切的、只能放在心里虔诚默念的名字。三个实而不华的字,一个令他再如何艰辛都浑然物外的名字;没有人比他更加珍视这三个可爱的字,没有人比他更需要从这个名字中汲取生存的力与信仰。

梁襄片刻默然,他直觉兆秋息有些放松了生的意志,但是他也不敢确定,他只是凭着对那种多愁优柔性格的了解这样猜测。他自己从前也是这般,只是没这么沉溺,人生真正的劫难和跟雍希羽一起生活的日子治好了他,如今的他已很难伤感。缺肉少食,战局惟危,日军突然调转的炮火与轰炸,除了让他心神日益坚毅之外,很少对他的情绪造成影响。他不去考虑前途,更很少去想万一战败身死当如何,他只是日复一日地来往穿梭于指挥室和前沿阵地,在前一处跟孙焱及其他军官反复修改制定作战计划,在后一处跟士兵同挖战壕共临枪炮。——初夏以来,在长沙受挫的日军为打开长江水道,开始将矛头指向孙焱治下的鄂西守军。整整一个夏天,双方在鄂西临江的滩头阵地一带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根据陪都的指示,若干个新兵支援团从后方运到,算是对鄂西驻军重视的表示。然而包括孙焱在内的所有军官都心里有数,陪都方面对他们这一部忌惮已久,给他们的军需待遇甚至还比不上对老竹竿薛崇所率的长沙一部,而薛崇甚至也算不上是重庆方面的嫡系。孙焱时常顶着日本飞机的空袭,检视运到的军需供给,大掌往米袋子里一抓,抓出一把爬着臭虫的发黄的硬米。很想就地摔下,然而知道就连这样的米都是可足珍贵的,又哗哗地张手放回,心想重庆那些老东西打心眼儿里是希望自己战死在这里的。他沉住了气,仍然向开车的司机道谢,且命人将一车军需抬下放置妥当。他——孙焱,当年冯将军手下的“十三太保”之一,当年既然没有战死在台儿庄,难道如今会倒毙于这个江边穷僻之地?孙焱整个酱肘子般的身躯都冷冷地笑了一下,面对远近不绝的枪炮声,他重新走进指挥室,向梁襄等宣布,“以下是下一阶段的作战计划……”

梁襄最终以跟兆秋息一人一半的分法,将锅里的米饭清空。当兆秋息提着半箩野菜和半碗饭回到营里住处的时候,其余士兵正三五成群围在晾晒衣物的绳竿附近,评头论足;在其中他看到了铁华和李伟森。这二人都是此次作为对鄂西战地的新兵支援团来到的,几乎一落地就被拉到战壕里当面迎敌。

“小戴,你这衬裤不错,你要是阵亡了便把它给我罢!”这是铁华对同营的另一个士兵做的“提前预订”。营里有种不成文的继承方式,每一次对阵之前,士兵们都会彼此商量,若是某人阵亡了他所有的衣物可由他生前同意的另一个士兵继承。驻地物产贫缺,近来连食物都严重匮乏,这些衣帽鞋袜之类是很值得宝贵的耐用品,来之不易。彼此有交情的士兵往往会互相指定自己物品的继承对象,以便战友在自己死后可以有小小的获益。此番对话听来让人生寒,却为前线将士所司空见惯,有人在血泊里倒下不假,可是没有倒下的人却还需要继续战斗,如果倒下的人身上之物可保生人一段时日,又何乐而不赠呢?

铁华身材高大,每每盯了跟自己同等身材的士兵,协商互留衣服和鞋。一得到对方点头,他总是显得很高兴,左叮右嘱地,要对方可千万别再将东西予以别人。有时他瞧着瘦弱的李伟森,不由羡慕道:“唉,你长得小,随便拣个死人的衣服都能往身上套,不像我,好多衣服都穿不了!”

李伟森凝着一双略微近视的眼睛,郑重地道:“我不会穿死人的衣服,也不用死人的东西,我妈说了,用死人的东西不吉利。”

铁华大手一挥,“这时节,还讲究什么吉利不吉利?”笑话着李伟森的迂腐。

小个子的李伟森,也确实守着自己的那份迂腐,磕磕绊绊地活在鄂西闷烈的黄土地上。他还惦着考大学的事,随身带着皱巴巴的课本,别人得空说闲话,他就拿出来复习,一次兆秋息看见他正在看的那一页上写着勾股定理。

那头李伟森见到兆秋息,招呼道:“小兆哥,快来瞧瞧,铁大哥又订下个衬裤呢!”

铁华转过身,“小兆兄弟又去挖野菜?……”跟上来伸头看,“唔——哪来的大白米饭?这么运气!”脖子始终没缩回去。

兆秋息道:“梁师长给的,你们分着吃罢。”说着递过碗。

“这怎么行?梁师长给你的饭,我们分走算什么?”铁华不愿夺他人的口粮。

“大家都吃不饱,我一个人吃心里过不去,尤其是李伟森,还要温书,更得多吃点。”

李伟森闻言摇头,“我个儿小,用不着吃太多,倒是小兆哥和铁大哥,需要多吃些。”

三人你谦我让,谁都不肯将这半碗饭给吃了,最后仍按照梁襄的办法,将饭团分成三等份,一人只得那么两口,各各抓在手里,无比满足地一点点咽下,好像吃的是什么山珍肴馔。

有了食物,兴致便易高,那边铁华和李伟森又说起物品继承的事,说谁谁将什么东西指定给了谁谁,谁谁想要谁谁的什么东西,谁谁不肯答应,以至于彼此差点翻脸动手。由于缺少营养和休息,三张脸上都泛着程度不一的灰黄,所有富余的肌肉都已消失。人类的身体在极端的恶劣条件下,像树木在寒冬时褪去树叶一样,开始着力往骨头处收缩,以节省不必要的养分损耗。如果李沉舟此刻出现在这里,大约需要仔细辨别才能认出他的好孩子,并会惊讶于小宝宝的变化。如今的兆秋息不仅仅是瘦,而且瘦中透着干,头发比地里的野菜更加枯败,两颊浅浅地陷下去,双肩微向前佝偻。唯有那双眼睛,那双食草动物般清明温润的眼睛,仍然一如昨日,浸着股挥之不去的悲伤;这双眼睛在望向天空的时候,最为悲伤。

“小兆哥,我要是阵亡了,我的东西都给你罢!”吃完了饭团,李伟森这样道,不无期待兆秋息会给他同样的话。

兆秋息点点头,刚想说“那我的东西也给你”,突然停住,“嗯,也好……我的东西也都可以给你——除了我那身上这件灰蓝布衣,还有那一叠信,其他都归你。”

铁华早就注意到了,“小兆兄弟很宝贝你那件蓝布衣,信呢也是天天带在身上,这是你的什么人给你的吗?”

兆秋息慢慢地咀嚼着瘪涩的米饭,点点头,没再说话。风吹高树,哗哗作响,盛夏消逝之后,即是寂寥的秋日,一年一度的寂寥。带状的白云拉开在天边,那么轻薄绵延,他定定地望着那一直白茫到天尽头的云线,觉得那很像是那个人的眼,英俊而温柔的眼。

他却可能再也见不到那双温柔而英俊的眼了,如今他只剩下身上这件被洗得发白的布衣和口袋里被读的烂熟的信。信纸因被抚摸翻折过多次,已经变得黄软发黑,边角也卷起,有的地方甚至破损了一点,叫他心痛至今。他如今再也没有更多关于那个人的物件了,唯余这两样,做着昔日恋情的证明。证明到今天,差不多成为昔日恋情的遗物,陪伴着他这个呆傻的执拗者,守在情感的墓碑前,饿死而不去。他也曾试着再给李沉舟写信,可是信刚寄出不多久,日本人就开始进攻鄂西,给养都是勉强运进来的,邮车却是再也不见了。在炮火和轰炸声中,兆秋息贴身穿着那件李沉舟给他的灰蓝布衣,将李沉舟的来信折几折揣在布衣的夹层口袋里。然后他端着枪冲锋,伏在掩体后射击,踩着滩头阵地浑浊的泥水急行军。——战斗一打响,梁襄就被孙焱升为师长,作为梁襄副官的兆秋息则被任命为步兵团团长,佩少尉军衔。梁襄每一次战斗都是身先士卒,作为其下属的兆秋息没有理由不紧跟而上。兆秋息自己是不在意的,他带上了他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即使他倒下,他也不用害怕他的布衣和信会不跟自己在一起。每一次上阵地他都异常平静,他的所作所为都无愧于一个勇敢的战士。一旦投入战斗,他就将悲伤失望疲惫虚弱统统忘却,像是瞬间焕发无数的活力——不是跳脱的活力,而是平静如长眠的活力。正因为不再希冀,所以他将对死亡的恐惧也放下了;当死亡日日上演,当士兵们彼此预订着所属物品的时候,恐惧也被视为了一种正常,仿若睡觉喝水。梁襄曾观察过战壕里的兆秋息,他发现这个善感的同龄人一到了阵地上,就冷静英勇的出奇;冷静英勇,且无惧死亡。他自己也无惧死亡,但是他觉得兆秋息的无惧死亡跟他自己的有着不一样的来源。他一时想不到兆秋息的来源是什么,只是感到些微的惊奇,他本以为兆秋息是不适合战场的,却不想兆秋息倒是比其余很多人都更适合打仗。

兆秋息则没有想的太多,因为他仅余的一点念想都给了李沉舟和他们两个在小吉坡共同度过的那段时光。只要他一日活着,那段时光和对李沉舟的怀想便可一日栩栩如生。某种意义上,他已同对李沉舟的爱合为一体,难舍难分:他看见绿树林,就好像看见李沉舟的笑脸;他看见云在青天,就好像看见李沉舟英俊的眉眼;他看见江滩横阔,就好像看见李沉舟硕壮的身姿……一山一水,一景一物,他都得见李沉舟的像影,这让他心生慰藉,也让他离那最后的圆满更加的近了。

初秋风起的时候,孙焱部署师团在三汊河附近的河口平原上展开阻击战。梁襄所率的一个师同其余四个师一道,一意要将日军歼灭在火力带以南。双方的炮火炸响在空中,日军的航空兵日夜不停地轮番进行空袭,几乎每一刻两边的阵地上都有人倒下去,伤亡的人数每分钟都在攀升。孙焱将自己那酱肘子般的身躯立在电报机前,一字一顿道:“慢慢消耗他们,慢慢跟他们耗下去,他们耗不过我们的,他们永远都耗不过我们……”眼里的血丝犹如意志的凝结。

日军的确再也耗不下去了,他们开始尝试生突猛进。然而梁襄所在的师跟另一个师虎钳一般死死据守在平原两端,用绵绵不绝的火力将前路封锁。日军一部急躁之下,加强了对其中一个方向的轰击,以期吸引住梁襄等的注意力,然后在另一方利用大幅扫射打开破口,伺机进蹿。兆秋息的团就位于他们计划大幅扫射的方向。

炮声封住了所有声音,包括自己发出去的子弹。他看出来,斜面的炮火似乎更加强劲了,但他是岿然不动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这边已经比较安全。兆秋息猫在矮树丛之后,一挂挂地子弹进膛,以几乎麻木的臂膀腰肩抵着枪托,向对面战壕射击。天呈着灰蓝的颜色,云丝散布,草叶随风而动。

蓦地他感到大腿处一热,立刻知道自己中弹了,他已被人发现,树丛后面已不再安全。拖着枪柄,他弯腰爬离树丛,欲寻找另一掩体,就在这个时候,另一颗流弹飞来。低低地飞来,正中他的侧脑。他身子一僵,枪掉了,整个人向后打开,张开双臂,对着那高远的天空,好像要去拥抱什么人——

膝弯处一惊,他向前跳了半步,脑中热辣辣地。左手从胸前滑过,他用失了神光的眼最后一次看了看远处的天空,便永远地倒在了鄂西秋日的平原上。那左手抚过的地方,正是那一叠信所在的位置。

兆秋息,于秋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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