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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出渔还是没忍住,“那个……今儿还见到帮主了,帮主一个人在附近散了步。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就是胡子没怎么刮,嗯,话还是不多的……”

柳五不置一词,专心地用筷子戳起一块米糕,放在嘴边细细地嚼,脑袋歪着,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康出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评语,看看柳五的模样,心里半疑惑半叹息,正要退出去,柳五忽然道:“为什么没有鱼香鸡丝?”

“啊?”水老鸦一怔,随即道:“唉,小丁没找着,明天、明天我再叫他去找找……”

柳五皱了皱眉头,轻轻地一哼,没得到满足的顽童那般的哼法。康出渔却是分辨不出,只当是五爷的脾气又上来了,很是用力地眨了眨眼,杵着两条腿迅速地出去,将门关上。

柳随风不知道第多少次地,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饭;烂糊糊的面条,看着不怎么样,吃起来吸溜吸溜,越吃越好吃,越吃身上越暖和。军大衣甩在一边,袖子卷起来,领口大敞着,他非常愉快地将冒尖的一海碗面条吃得精光见底,同时那几叠零食样儿的小菜各少了一半。

一两个饱嗝闷打在喉咙里,他又想起来裤袋里今天刚买的香烟。手正摸上去,西屋那扇门后咕咚似的一响,提醒着什么一般。柳五斜着眼看,嘴巴撇着,手拿了出来,然后一抓,一二三个小菜碟子抓在怀里,急急地全部端去他自己睡觉的后厢。

碟子临窗放在后厢的桌上,然后一转身,又变戏法儿般地,从大橱里摸出一袋袋他亲自上美军军需处买来的吃食——酸奶溶豆、烤鸡肉干、烤薯角……花去了不少军饷,却是不管。那么多样吃食铺开在面前,柳五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久违了的幸福,似乎多少年前也是这么个情形,他一个人坐在屋里,面前堆满了好吃的东西,他想吃了很久的东西。一个酸奶溶豆扔到嘴里,他一只手打开北窗,另一只手去摸香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还住在人家暑热冬寒的阁楼上,上唇才刚刚长出了绒绒的胡须。那是个寒冷而潮湿的日子,他刚刚完成了生平第一单生意,将那个交给他的名单上的人无声地射杀在巷尾,然后从他所谓的师傅那里领到了生平第一笔佣金。那笔钱现在看来一点也不多,可在那时的少年人看来像是一辈子的财富都落到了头上。他用还有些颤微的手接过了钱,根本不记得师傅都说了些什么。出来到了街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到店铺里,买回他一个人一星期都吃不完的食物:牛肉干、椒盐牛舌饼、叉烧肉、白斩鸡、红烧猪蹄、烤鸭腿、刚出炉的奶油蛋糕、还有一大袋他叫不出名字来的洋人吃的甜甜的玩意儿……小小的阁楼上,像是匆忙间要举办什么餐会般,桌子、椅子、甚至床头跟窗台都满满当当地排满了食物。年少的柳随风就坐在这些食物中间,脸孔被黯淡的玻璃灯照得发出幸福的光。他一手抓着猪蹄,另一手举着鸭腿,左看看,右看看,一时拿不定主意先咬哪个好……柳五靠在窗台上,四指并排捏着香烟,一口一口慢慢地吸着,憋住一口,头一扭,对着开的窗户外边徐徐地吐。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置身于一屋子的食物中间的少年,自己对着自己笑了。那一刻他是多么得幸福呵,又是多么得容易满足!很多个清晨他在满溢着寒气的阁楼中醒来,一望见满桌的牛肉鸡脯,就发出了微笑。那时的自己并不知道除了食物以外还有什么值得奋力争取,哦,不对——那时的他已经见过赵三小姐了,那时他心里已经想着要赢得赵三小姐的芳心。而那时的自己从没想过的是,一些事再如何奋力争取也无用,不仅无用,还会让你离目标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柳五开始埋头于料理自己。他的睡房里总是充斥着吃食和香烟的气味,牛肉干和巧克力棒总是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床头边的小凳上香烟和鸡蛋小麻花并排摆放。每天从外边回来,柳五都会直接钻进自己的后厢,洋炉子烧好的热水灌满一盆,稍兑凉水,脱了袜子放脚进去泡。一边泡一边摸溶豆吃,融在嘴里香香。这段日子路走多了,他那只伤脚开始有点不适,他嘴里含着酸奶溶豆,铺开毫针,自己曲着腿,把四根毫针戳进他知道的唯一几个脚底板的穴位上。他还需要这两只脚支撑他很年多,影子般的想法飘过去。“今后一个人,总得对自己好一点。”他可不想以后成为一个被下人虐待的残疾又孤寡的老头儿,尽管他相信有客舍青青在,不会有人真的敢虐待他……

冬季防御开展的前夕,柳五在军官俱乐部里遇见了孟东来。那个种畜在历经了这段时间的战火摧磨之后,整个人样子没大变,就是显得有些发干,就像是刚刚出屉的八宝饭跟放了几天的八宝饭的区别。彼时柳五正一个人占张沙发,连军靴一起跷在矮凳上,手里的香烟被他吸了三分之一,自己燃掉了三分之一,那余下的三分之一又在无声地往地上掉烟灰。屋子里还有很多军官,两日后这些人就又要亲赴战壕,重压之下,是必要的放纵甚至是狂欢。一桌人在打台球,一桌人在打纸牌,另外一些松松散散地,正搂着各自的相好——都是些莺莺燕燕、胭脂俗粉,把啤酒喝得咣咣响。其间孙天魄拉着他那个姓马的糟糠来遛了一圈,看得出孙大圣是很喜欢这种气氛的,奈何身边的那个老媳妇似乎不愿久待,于是孙大圣只玩了一把牌就遗憾地拍拍腿走了。走的时候柳五看得清楚——即便是烟雾缭绕人来人往也看得清楚,孙天魄边走出门边掐着仲芳的屁股,看得柳五会心一笑。那个屁股没有他所知道的另一个屁股大,但形状看去也不坏。正咧着嘴笑,感觉到旁边有人靠近,一扬头,发现是孟东来。那家伙从沙发旁的椅上歪过身子,“唉,团座,给我根烟抽抽罢!”

柳五目视他几秒,口袋里掏出烟盒,抖一抖,差不多还有两根,胳膊一挥,“都给你了!”继续瞧着屋里的人群打发时间。

孟东来一把接过,谢了柳五,摸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一口,“我说,团座——”

柳五不理他,他并不十分乐于跟孟东来这般的种畜打交道,虽说他一直认为孟东来将美寡妇裹到身下碾磨是件赏心乐事。

果然下面孟东来就提到了美寡妇,“我给阿秦写信,阿秦没回我的,却给姓康的小白脸回了。”没头没尾,声音闷闷的,他看着一撮烟灰掉落到裤腿上。

柳五耳朵里充斥着廉价留声机带着嗞嗞刺音的歌声,“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啊——我为你歌唱,我为你思量,我爱这夜色茫茫……”半天,他转头看了看困兽似的孟东来,轻笑道:“康副官让他在床上尝到了甜头,要不——你也试试?”

孟东来皱着眉,“他、他不让,也许他真的比较喜欢姓康的……”

“他哪里是真的喜欢姓康的!”柳五笑眯眯地,“不过是姓康的摸着了他的门路,以一个孤苦伶仃又自认清白的戏子能够接受的方式摸上他的床,解开他的衣服,让你的美寡妇既保全了脸面,又安全地淫/荡——多么贴心!多么浪漫!多么好处都尽占!”柳五在沙发上摁灭香烟,身子一直,将矮凳往远处一踢,“当然了,不排除他真的有点爱康劫生的那张小白脸。康劫生比他年轻,很多事都不懂,什么都听他的,能不爱吗——?”

“我、我也可以事事都听他的!”孟东来一直很认真地听着,抓到一处稍软的地方就要身体力行。

“你也可以?”柳五仍旧眯眯笑,“你真的理解什么叫做事事都听他的?呐……就算哪天美寡妇耐不住寂寞,又去找姓康的给你绿帽子戴,你也高高兴兴地拿毛巾和热水在门口候着?”

孟东来一噎,目光凶狠地瞪过来,“他敢?!”

柳五挥挥手,“敢不敢,你说了不算!别在这儿逞凶,哪天真把你那一肚子心眼的美寡妇收拾服帖了,我自己掏钱给你双份的红包——”脚跟子一转,转到孟东来身后,在那种畜眼前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孟营长也算是个老手了吧,沾过的男男女女怕不比你手下带的兵少多少。那么,我敢问孟营长,你以为这世上情爱之事,分哪几种?”

孟东来转脸过来,一时不解其意。

柳五敛了笑,又摇了摇那三根手指,“当然是只有三种,一种是西风压倒东风,一种是东风压倒西风,最后一种,就是谁也压不过谁了,旗鼓相当。”拍拍孟东来的肩,“你跟美寡妇两个,开始似乎是你压着他,如今看来,却是慢慢地由他压着你了。他一动,或者不动,都能左右你的情绪,叫你愁上半天,憋得茶不思饭不想,你说是不是?”

孟东来张张嘴,颇不自在地红了脖子,“没、没有那样……”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总之在你们两人中,他才是有恃无恐的那一个,而你不是。”柳五越说越慢,眼里某点一亮而逝。他看看坐着的孟东来,那种畜半张了口,一副更加无法辩驳的蠢相。

临走前,柳五再次拍拍他的肩,“所以,你该找的是一个能够把握得住的情人,这样你才不用整天追在他屁股后面,累得气喘吁吁。”

直到他走的时候,那只种畜的嘴巴都没有完全阖上。

可惜孟东来再也没有机会去寻找一个无须让他追在后面跑的情人了,因为就在冬季攻防战开始的第二天,他就阵亡了,就在柳五的眼前。那一日,柳五率领骑兵团一翼替自己的步兵团做掩护,为岳麓山通往湘江的主阵地延长战壕,以便湘江两岸的兵力集合,随时听从调遣。其时日本军队对长沙城的攻击一点点地升级,已经主持了三次长沙会战的薛崇将同重庆派来的三位副司令一道,为若干月后极有可能拉开的第四次长沙之战做准备。于是在这个距离民国三十三年元宵节不到两天的时候,柳五前日傍晚接到萧开雁拓延战壕的密令,第二日凌晨就整合骑兵团最得力的一支,在启明星白冷的寒光中格里格答地开往湘江承接岳麓山主阵地的战壕。他们的身后,默默地跟着被分派来修筑战壕的步兵。而步兵的身后,则遥遥地跟着另一个不隶属于任何在编部队的人;他跟了一小段,就被拉在最后的军需官康出渔劝住,“帮主,您放心!您那匹爱马不会有事的!今儿咱们就去修战壕,不是开炮。五爷也爱惜那匹马呢,不会让它有事的,您回去吧!”走在队伍前方的柳随风,若有若无地往这边一眼。他拍拍身下的坐骑,那匹长得比队伍里任何一个士兵都更加健壮的公马——“好孩子”,也歪过脖子来跟他望着同一个方向。它好像没有发现李沉舟,只是摇摇耳朵,抖一抖颈上的马鬃。它的步子踏的稳而轻快,丝毫不为即将承担的风险感到惊慌。它无比地信任骑在自己身上的柳五,正如它无比地信任那个总是摸到马厩里来抚摸它给它喂食添水洗刷的英俊的李沉舟。小公马的记忆不太遥远,它模模糊糊地将兆秋息那个亲爱的身影抛在脑后了。它是匹生来就备受宠爱的小公马,它的几任主人都待它若亲,从来不曾像那些马车夫苛虐拉车的驽马一样将他打骂。一直以来的良好待遇强化了小公马的自信和热情,在柳五手下得到的一系列训练则叫它知晓了自己的重要。它很灵敏地感应着柳五的每一个细微的指令,它知道什么时候该快跑,什么时候该放轻马蹄,什么时候该平稳地前进。今日也不例外,它驮着柳随风穿梭在江滩临山处,那么尖棱细碎的沙石,都没有让它打滑过哪怕一步。它当先为后面的骑兵开道,嗅着空气中终年不散的硝烟的气味,它迟疑了一下,马蹄一顿。

“怎么?……”柳五端肩四望,他们已经来到了主阵地以北的临江低洼处,跟来的步兵正在附近的林子里卖力地开挖战壕。他知道从这里开始过江湾不远就是两军之间未划分的区域,常有日军的冷枪骚扰。启明星的光渐淡,墨蓝的天空显出点儿苍白,柳五耳里清晰地听见步兵们铁锹磕碰冻土的闷脆声,他把自己目之所及的范围内都扫视了一遍。

然后,他下马,步/枪上膛,手按枪栓,牵着“好孩子”来到紧邻战壕的树林的阴影里;他慢慢地蹲下,其余的骑兵跟他做着同样的动作。马退在了后面,一长溜骑兵从左至右扶着长草迅速移动,步/枪的枪口始终向着临江的低洼地带。一排人溜完一轮,柳五手一挥,所有人调转方位,从另一个方向开始轮转,枪口的位置不变。如此三番,启明星已快完全消失,湘江上一片暗白,战壕已经延接至树林再也遮不到的石滩上。石滩是没法挖动的,只有架设掩体。步兵们抬来沙包和碎砖,柳五带着骑兵重新上马,横档在步兵前头,沿着江滩一圈圈地巡视。此时此刻,他们是完全暴露的。好在这一段距离并不长,掩体也搭设得很快。天亮之前,孙天魄的团一部到来接应,负责看守战壕跟掩体,同时跟对岸的营部保持联络。任务完成,柳随风停在最后,叫骑兵掩护步兵撤回营地。孙天魄的人陆续就位,他的士兵鱼贯后退,他一个个照看着,只等拖着洋锹的孟东来一进树林就走。

就在这个时候,枪声响了。枪响的同时,柳五扑滚到地,孙天魄的兵随即开枪反击。孟东来把洋锹一扔,拉开枪栓也回了枪,边回边退,且对柳五叫道:“团座,快撤!——”

柳五听见了,却没有动,他的眼睛望向那匹叫作“好孩子”的马。日本人的第一声冷枪就射倒了它,打穿了肚子,公马嘶鸣倒地,四蹄踢蹬,竭力地挣扎。挣扎中,它哀慌的眼好像瞅了柳五一下,它想要努力站起来,却是不行。枪炮交击中,没有人会在乎一匹战马的死活。

“团座!”孟东来大惊而叫。因为他看见本已安全的柳五未作任何掩护地,猫腰奔到倒地的战马身边,攫住马的腿,竭尽全力要将那匹见鬼的铁定活不成的马往树林子这边拉扯。可是那只成年的公马至少重达三百公斤,柳五顶着嗒嗒的枪弹死拖活拉,不过将那匹该死的畜生拖到林子边缘,而就这一路,马身上又中一弹,柳五的左手背被子弹擦过,一片血红。

孟东来直着喉咙叫:“团座,你中邪啊!”逮住就近的三两士兵,“一起去抬团座的马!”膀子一撩,掐着几人的脖子来到。士兵们吓得木呆,却也知道去拉扯。几个人你推我拽,使出吃奶的力,终于将那个好似一百担水泥那么重的公马拖到了战壕边上。所有的人都挣得脸红脖子粗,柳五的左手一刻不停地往下滴血,长长的皮掉了一半摇摇晃晃地黏在手背上。他浑然不觉,只是瞧着地上那个痛苦哀鸣的小公马,小公马名叫“好孩子”。

“这畜生没救了!我说,团座……”孟东来一句未完,身子一颤!两颤!三颤!胸前就是三个血洞!他眼珠鼓鼓地突出来,带着某种难以置信的愕然。背靠树干,他慢慢地滑了下去,滑下去的时候,还张了张嘴,却是再没吐出任何字眼了。

☆、人间别久(上)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小规模防卫反击战居然进行的异常惨烈,当柳五下令将孟东来的尸体跟脚边犹自痛苦挣扎的伤马一道抬回营地的时候,他回首望向江滩,地上已然倒满了中弹不支的亡兵。接到消息的指挥营加派兵力源源不断地赶来支援,柳五的团被命令暂时回撤。康出渔赶着运输军粮的长板车来到,合着其余的士兵,数十来双手齐力将呼哧喘气的垂死的公马一点点地推挤到车上。马安置好了,便去抬人,这就得心应手的多了;战场上从没搬抬过死人的士兵寥寥无几。柳五垂着血红的左手,望着车上尚有余息的马和再也不出气的人,神情呆呆的。他的模样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为了拯救伤马和躲避枪弹,他几乎在江滩的沙石和草颗里打滚了无数转,领口崩开,血泥俱下,脸上被手抹过,清晰的两块泥手印。随后赶到的康劫生递给他一卷绷带,他扯了一段,胡乱地将左手包扎,边包边跟在车边默默地走,有骑兵欲将自己的坐骑借给他被他拒绝。四近人声不断,身后的机关枪永不疲倦地往外迸着子弹,到处都是紧张匆忙的身影。他靠近板车,瞧着肚腹剧烈起伏的伤马,身上两三个血洞,烂糊糊的肠子漏出来一截跟血混在一起,灰红暗绿。移开眼睛,马的求救般的吁气仍然清晰可闻。柳五木着脸走在板车之侧,这一路他们走了多长时间,那个逼人欲狂的吁气他便听上多长时间。当他们回到宿营地之时,天光已大亮,却是无太阳。太阳躲在裹尸布般的云层后面,将惨白的云影投注人间,西北风割脸,小股的沙石扑向膝头腿面。

板车在农屋大院门前停住,早有卫生兵跟上来,将孟东来的尸身抬下,“孟营长是埋掉还是火化呢?”有人这么问。大多数阵亡的士兵都是就近集中掩埋的,自然也是埋掉方便些。

柳五喉咙发涩,“埋掉吧,找块好点的山头,不容易被打扰的……”说到这里顿住,因为李沉舟从院子里奔了出来,扑向板车。

“好孩子”只剩下半口气都不到,一旁康出渔瞧着李沉舟的脸色,早指挥人将孟东来的尸体搬走,马身上的鞍辔全部取下。李沉舟来到马首处,发出悲不自胜的嘶叹,拿手轻而又轻地抚上“好孩子”的头脸。他的小驹子,他的“好孩子”,他的好孩子,他的小宝宝——全都没有了,全都要没有了。他的小宝宝已经跟他永诀,现在轮到这个仅余的纪念——代表着他跟小宝宝之间关系的纪念,代表着当年南下昆明一路惆怅又明快的唯一的纪念!他俯下身去,用脸颊轻蹭那尖尖的马耳,引起小公马回光返照似的兴奋。它嗅出李沉舟来,它最后的一丝灵敏在弥留之际帮它识别出那个待他亲爱如父的人。五脏六腑的灼痛开始消失,一种深邃的冰冷从四肢开始将他冻结。可怜的畜生努力地想要回应李沉舟的爱抚,更想要挣脱那个越来越扼住它咽喉的阴影,却是无能为力。情感的波动让它全身剧烈地抽搐,最后的余血汩汩地被迫压而出,小公马害怕极了,它一生都没有如此怕过。低低的断续的残喘从它肺部溢出,它在向李沉舟求救。它知道那个时刻近了,近了,但是它不想,它不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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