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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师容望着碗中菜,臂上手,本就半真半假的火气被这一拍两拍地,就陶陶然偃伏了下去。她猜想李沉舟是真的不欲教萧三不过意,心里摇了摇头,嘴上淡淡地,“李帮主好气量,越过心胸越宽宏,可我偏就是个小肚鸡肠的,那些得罪过我的人和事,仅此一次便算是记恨上了,管他天下太不太平,他乡相不相遇。人说话做事都是要有后果的,这便是我给那些人定下的后果,我呀是不会改的了!”

李沉舟随笑一笑,慢慢地吃菜。又恰好洋炉子上温的米酒烟汽冲盖,萧二趁机岔了开去,“一人一碗甜米酒。军中有令,没好酒不说,有也不给喝的,只好以米酒相代,聊做杜康!”张罗着分碗倒酒。

萧秋水侧身向洋炉,琢磨着方才李沉舟所言,心道:李大哥定是认为跟我就是那一二面之缘、不长相伴的,故我先前所有那些不逊,他也定都抛诸身后,不以为意了。把着碗看白花花的米酒渐渐满边,低头转回桌前,胸中无半点快活,也不知是希望李沉舟仍旧记着自己那一年的莽状,还是愿他不记得的好。伸手出去挟菜,看中了地三鲜中的烧土豆,对面一双筷子也堪堪到达,四筷相错,两人均是一怔。

李沉舟先收了筷子,讪道:“……萧三先生请,我不夺人之美的。”

萧秋水嘴里一涩,“李大哥生分了。”挟了土豆到李沉舟碗中,“还是呼我秋水的好。”

李沉舟笑一笑,没有说话。

饭后勤务兵收拾了桌子,捧来一大碗挂霜花生。萧开雁知道赵师容定有很多话想跟李沉舟聊,拉住弟弟道:“来,秋水,你难得来营里,我带你四处转转,介绍介绍。军官俱乐部那边今晚有节目,打有彩头的桌球,我领你一道去瞧瞧!”

萧秋水会意,他取了呢大衣走向门边,又禁不住侧眼望向李沉舟,李沉舟却是坐在火炉旁,一件件地欣赏赵师容由重庆给他带来的东西,无暇他顾。一颗心跳得不甚均匀,萧三裹了大衣跟二哥结伴而出,出到户外瞬间袭来的硬扎的寒气和浓厚的夜幕中。

萧开雁更加适应这份黑冷,他敞着军大衣,跟弟弟并肩走了一会儿,左右可见点点营火。地上铺了层细雪,脚印纷杂,那无人走过之处,却又如白缎般皑皑入林,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萧秋水万千往事于腹中翻滚,想着今日种种所见,对比来时所想、旧时所闻,他自己就仿佛于一洼死水中载沉载浮,浮起时固然长天寂寞,下沉时则唯有窒息,一种四面八方的力道齐齐将他推挤的窒息。

“……上次唐柔牺牲的事,唐家那边是个什么反应?”萧二忽道,一开口,便是白汽几缕。

“唐家?”萧秋水心不在焉,没料到二哥突然问起这个来,举目瞭望远方的营火,“你能想到的都有,人前哀哭,远近吊唁,花圈挽联排了一屋。一屋子人热热闹闹,哭一回吃一顿饭,饭吃完了又哭一回,男人负责吃饭,女人负责哭。唐方陪着唐老太太,唐方心里是真难过的,至于唐老太太——老实说,嚎声是大的,眼泪却是没有。这让我想起多少年前唐老公公去世,灵堂上唐老太太便是这般,人来了就嚎一阵子,可是不管怎么嚎,眼泪出不来是真的。”

萧开雁也还记得那一幕,尽管当时他们都还小,他不禁微微笑了,“是啊,当时大哥还特特问母亲,说为何唐老太太脸上是干的,而自己每次哭脸上都湿漉漉的呢,被母亲连声喝斥,拽着袖子拖到外屋罚站去了,呵呵。”

萧秋水跟着笑了笑,他感到他的心头比二哥的要重,两人又行了一段。“南顾的那封唁电,我跟唐方看过后都是感慨良多。一方面是伤怀知交半零落,唐方那几天就说小时候大家在一起玩,总以为几十年后还是这样,不想不过而立就已经风流云散,秀树折枝。另一方面,是我自己有感而发,这种感却又没法向唐方说的——看唐柔、南顾,还有二哥你,均身体力行,从戎赴险,护家卫国,壮怀激烈,而当初我这个最是雄心勃勃要参军入伍的,却是苟且而安,层层所缚,避在后方,勉强充个讼吏,终日在公文、办公室和家里打转,这些年越发变得道貌岸然。唐方对着那封唁电只不过觉得人世无常,种种流离多舛,不似少年馨乐。到了我这里,是愈发愧对自己那番少年志气——没能成为自己真心想要成为的那个人,没能做得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没能说上多少自己真心想说的话,甚至也没有……”

萧开雁的手拍上弟弟的肩膀,萧秋水那后半句话便戛然而止,他极为落寞地望着自己的二哥。

“秋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是说有些事因为其好,大家就必须都去做,有些事因为其不足道,大家就都不去做。再不足道的事,都是需要人去做的,比方说你这个检察长,比方说你留在后方照料双亲,做家中的顶梁柱,这都是必须要有人去做的事,就这一点而言,这些事是跟参军作战一样重要的。——至于你如今走的或许不是当初你想走的那一条路,依我看,这世上能跳出这一私憾的,怕是十中有一也未必。而这十人中的一人,又是否真的若他人所睹那般心满意足,无所疑惑,又无从得知。对已为己有之物,人们总是易于发掘不满,而不珍其所贵,倒是对那些没法拥揽的,随着对已有之物怨怼的滋长,而生出不切实际的褒扬和向往,也不顾这些褒扬和向往是否超过了事物本身的价值。换句话说,你嘴里吃着苹果,自然会觉得还是没尝过的梨更好,而你真要是吃上了梨,丢开了苹果,大约又要寻出些梨的不是,从而开始怀念起苹果了。对已经在走的路感到不对、不好、不满,是人之常情,但这很难证明你没有去走的那一条路真的能让你无所缺憾啊。”

将近军官俱乐部,兄弟两个不约而同立住脚。萧开雁看看弟弟,他希望自己这番话能或多或少地安慰到秋水一点。他愿秋水不要过分伤怀是真的,但他这席话中无处不在的犬儒色彩也是真的。他因知觉到这一点而感到不安,他知道秋水也定会察觉到其中的不由衷。

果然,萧秋水望着俱乐部窗上映出的华光,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二哥。人是知道什么事是对的,什么事又是自己想要的。我举一个例子,望二哥不要见怪。你跟赵姊订婚,很多人都不以为然,爸妈心里也是如此,二哥不会不知道吧。但即便这样,二哥仍是这么做了,我看二哥现在就很安然,身处战火也是安然,我以为这就是二哥已做到想做的事,而别无所求的缘故。二哥是没有背叛自己的人,自然无法了解我这个背叛自己的人的感受。适想二哥若是也跟我和大哥一般,按照所有人所期望的那样去结婚去生活,跟一个家世相当的闺秀订了婚,想来二哥也是要郁郁的。我随便说一说,二哥不要见怪。”

萧开雁愕在原地,他是没想到三弟会将话说的这样直白的,“秋水,我……”

萧秋水反而平静下来,“不说了,我们进去吧,里面听来很热闹。”一个人先于萧二走进门去,留萧开雁心情复杂地直望着弟弟突然显出些单薄的高高的背影。

屋子里,赵师容将一件美式飞行员夹克对着李沉舟比划,“来,沉舟,来试一试,你还从没穿过洋式的衣服……别急着呶嘴,这夹克是没长衫庄重,可是也真挡风,在这冷飕飕的地方,派的上用场!本来还有很多东西,都是我专门为你淘来,好些是有钱都买不到的,是明珠说你在前线肯定用不上,一撤退一调离又不知会不会弄丢,不如好好收着回头等你安顿了寄给你。我就只好专拣这些御寒的羊绒衫、呢大衣、围巾、帽子装了,想着你这个爱硬撑又好不修边幅的,这些年不知把自己照顾成什么样,何况还有个姓柳的在一旁折腾你,我想想就担心生气。”跟李沉舟促膝坐着,她非把夹克给扣在李沉舟身上,又取个飞行员样式的长耳皮帽盖李沉舟脑袋上,左看右看,衬着炉火,半边眼眶先自红了。然后臂膀一张,不管不顾地搂住李沉舟的脖子,一声悠悠的叹息,“沉舟,你过得这样不好,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李沉舟颊上凝着笑,他也揽住赵师容,他怎么会不知道,赵三小姐是真的待他好,多少年如一日地待他好?他手指拨动赵师容半边发上的云丝纽,将其整整齐齐地拨成一顺,自上而下细细地瞧着这么多年未见的赵三小姐,他曾经的妻。赵师容难得的苦弱之色落入眼中,他微微吁叹,然后低头,轻而若无地在那瓷白的额上啄了个吻,“师容,我是真对你不起,太多太多的对不起……”

赵师容眼里更酸,生生忍住,攀上李沉舟的肩,咬牙啐道:“哟,老爷今儿都给我道歉了,我这是该悲该喜呢?”眼睑一眨,眨去盈盈珠泪,一手抚上李沉舟的脸,一手侧翻了手背抹去眼角些微潮湿,“沉舟,你倒是越生越俊,我自己却是越来越衰老了,再过几年,就连美国产的粉底都遮不住我眼角的纹路。但愿到那时,你还能偶尔想我一想,不要想那个人老珠黄的我,而是想当年那个拎着皮箱穿着竹布罩裙敲开你的院门说我要跟你走的那个赵三小姐……沉舟,无论别人怎么说,无论你心里作如何想,我至今仍然认为,我当初做的决定是我今生最正确的,那一晚伴我走向你院子的那爿弦月是今生最可爱的,那一段通向你院子的没有路灯的暗巷是今生走得最坚定、也最让人感到安全的……”

李沉舟拢住她的手,慢慢地摩挲,他想自己在很多方面都比不上赵师容,在对待感情上尤其如此。一次又一次,赵三小姐以其非凡的勇气和不竭的热情诠释了她对感情和爱人的忠诚,除肉体之外的所有你可能想象到的忠诚。而李沉舟又最是看轻肉体;他自己天生爱流连花丛,今儿个看这枝牡丹很漂亮,抱回去一盆,明儿瞧见那树芍药开的好,悄悄摘两朵插在衣襟上;走到园子边,又望见那静静抽枝的兰草了,脚步慢下来,很想伸手过去捻一叶,宽心地以为屋子足够大,满可以多置几盆花草,每日一睁眼即姹紫嫣红、馥郁清馨,便是顿顿喝粥也是好的。他跟赵师容的婚姻里,自然也是他先收纳了情人的,姓林或姓黄的小姐,模样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花姿摇曳般的美好,跟师容一般地捧着他照料他也数落他,喜欢用涂了鲜亮丹蔻的手指一下下点地他额头,骂他是“祸水”。——而那时的自己,温柔乡里不思蜀,闻言呵呵地笑,不以为赧反以为荣,愈发鼓胀了小锅似的胸肌,学着燕狂徒当年的浮浪模样,吸气而缩,呼气而舒,胸肌随之而抖,或慢或快,极尽调情之能事。“我怎么就是祸水了,嗯?我祸害谁了,嗯?……”鼻音扬扬,被那小姐扔过来的枕头击中,哈哈大笑,和着那小姐的娇声咯咯,真真是芙蓉帐里哪觉岁月长。及至后来赵师容跟其他男人暧昧的新闻传到他耳中,他好像是有一点生气,因为按照传统的认识,此刻他的头上正生发了一点绿,而人的头上是不应该发了绿意的,是不是?那几日他努力绷紧了脸,减少茶饭,做个被背叛了的丈夫应有的愤怒伤心的样儿。赵师容很快翩然而回,她显然是听说了李沉舟的反常;他的反常让她感到满意,她几乎以为这将是他们两个一个新的开端。没有争吵,甚至没有询问,四目相视片刻之后,地上就落下了一件件衣裳。席梦思凹陷下去,床头板发出轻微的异响,不知谁从谁的颈间一路亲吻而下,交叠的喘息声又幽邃又绵长……当两人汗津津地仰躺在床上,胸脯起伏,云雾拨散,李沉舟眨着眼睛豁然开朗。他笑着掰过赵师容的肩,亲她一下,告诉她:“师容,我愿你快乐,你可以去做任何能让你快乐的事。”一句话抽离了他们的婚姻之索,当时他压根儿没注意到赵师容瞬间失色的面庞,因为那时他正忙着吻她的胸脯,感觉到那句话带来的奇异的兴奋与轻松。是很多很多年之后,他才猛然想起,那句话是多么得混账,那句话是多么得不应说出口,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就是这样脚上拖着松散的红线,跟一个贪得无厌的顽童一般在花丛间游戏,手里采了一朵又一朵的花,身后留下一路的败色。更到后来,他居然厌腻了百花,看上了那些鲜草。只是那时他不曾知道,鲜草跟百花不一样,他们是不会一般地捧着他照料他且数落他的……

再次亲一亲赵师容的额,李沉舟颇为乏力地道:“我这辈子算是步了我爹娘的后尘,总是忍不住将人辜负,越是待我好的越要辜负,吃错了药似的,连我自己回头想想,都百思不得其解。你也好,樱桐也好,还有最近的兆秋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还有以前的那些个,对我都算死心塌地,我便是稍微有点心肝,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般境地。”

赵师容怕他受热,把那顶飞行帽给他摘下来,又替他掸领子,“好了好了,瞧你这么突然自我检讨,我都要内疚了。你如今也没怎么,小兆的死跟你打得着一杆子吗?别看我,开雁都跟我说了,小兆可是被柳五弄去前线的,你当时也有拦着不是?归根到底,还是你那柳总管前后折腾,变着法儿教你难过。这种东西是要治一治的,一定要治一治,好歹你是老爷,又是他大哥,他跟了你这么些年,就算如今是个团长吧,但在你面前怎么都只能算作是小,一个做小的敢折腾老爷,给老爷气受,他是要反了啊!”

李沉舟失笑,“他又不是没反过,你我不是都晓得。”

“你也知道他反过呀!这反过的东西都不治,你这是想把他当菩萨供起来呢!”

李沉舟讷口,想说“我可没把他当菩萨供起来”,赵师容飞快道,“得了吧,你在南京的时候就惯着他,到如今我看是越发不可收拾了,那东西现在呢还只是上房揭瓦,再过几年我估计就是要踩着你的头去摘天上的星星了!”

“哪能……”李沉舟忙掩饰着,心里却设想着扛着那东西摘星星的画面,倒是有种不寻常的陶乐。只是——“等长沙的围解了,我会回去昆明……你放心,雍先生和似兰都在那边,也不是全无依傍。”

“似兰和雍先生也在?那就好,早听说雍先生带着似兰往昆明去了。重庆那边派系林立,辐射到成都和川中,都是龙虎相争之地,外放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不是没有利处。”

两人挨着炉火,亲亲热热地讲说,讲现在,讲过去。其间赵师容拧着李沉舟的耳朵,要他把那一年从上海一举网杀朱顺水开始到今日所有的大小事件,一一说给她听。李沉舟喜欢被赵师容拧耳朵,有意拒绝了一番后,还是欣然事无巨细,项项描绘。

说到在江上遭遇柳五的儿子阿彻,赵师容惊道:“真是他的儿子么!——这父子俩真真冤魂不散!”及至后来阿彻中枪身亡,赵师容也不禁敛了妆容,“倒是个短命的——没办法,运气估计都跑到他老子身上了!”

再后来的事赵师容多少都跟萧二告诉她的对的上,便是遇兆秋息、去昆明、寓小吉坡;过一年多,柳五出现,情势急转直下,兆秋息被迫入伍,两人分散,他在北教场跟柳五敷衍多时,又随着调令来到前线;来前线是为了伺机去鄂西跟好孩子汇合,不想柳五受伤,多加耽搁,直到兆秋息亡,连两人的马也亡了,一至如斯。

“这几年李帮主可真是没闲着呢——”赵师容抚摸着李沉舟的鬓发,看出李沉舟眼里的多重伤情。炉中的煤火已弱,营号已响过几巡,她看看腕表,指针也斜过了十二时。“很多事情都有定数,你也别想些有的没的,想当初若是这样便会如何,当初若是那样便不会如何。一件事既然发生,便是上天要让它发生,人心斗不过天的。”

李沉舟强颜道:“赵三小姐怎的也说道起宿命论来?”

赵师容不理他,她想了想,“呐——今晚先聊到这儿,我给你说件事儿,开开你的心,省得你又自怨自艾。萧三少爷开战前生了个公子,这你可知道?”

李沉舟点头,“如今很大了吧,不知道长得像谁?”

“秋水身上有照片,赶明儿你去问他要来看。——我的重点是,你可知道这位萧小少爷名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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