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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沉舟避其目光,直腰掸手,瞧瞧下边已装得差不多,踩着踏脚下来,“怎么样,老康,可以回去了?这驴还拉得动麽?”

康出渔手拍在面粉袋子上,噼里啪啦地把雪片扫了去,“帮主太小看您这头大青驴儿啦——是不是,老驴儿?我们老驴儿一身蛮气力,一点一点把物搬,胜似愚公移大山。”把正了缰绳,牵着白了半边身子的驴子开步。车轮轧雪,吱嘎吱嘎两道印。

“萧三爷,今儿真谢您!回头打完仗,回南京老康请你吃饭——”开完这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兑现的空头支票,康出渔满载着面粉,抖擞欲去。

李沉舟也向萧秋水道谢,“秋水,谢谢你了,今日天不早,又下着雪,我——”

“李大哥,军需处今天为招待美国人,烤了羊肉,生了大锅炉,我们一起去坐坐罢。”萧秋水从车前座里取来一把伞,张布撑起,遮于李沉舟头上,“有羊肉、有茶,还有点心,而且——我也有话想对李大哥说。”眼神飘进雪幕里,随即又飘回到李沉舟身上,他微微一笑,笑中有涩意,“好像那一年在石婆婆巷,也是这般的雪片纷飞,似寒似暖,李大哥可还记得?……”

李沉舟还能说什么呢?他再次让过萧三的注视,回头嘱咐了拉在后头还在等他的一个士兵,“我跟萧三先生坐一会儿,你跟老康先回去。”那士兵一点头,踩雪追着驴车去了。

萧秋水的伞撑在两人头上,李沉舟跟他并肩走向后面的房舍,——此刻,正暮雪霏霏。

指挥营灶房的烟筒白汽袅袅,滚水锅里面条细白如丝,一绺绺随波而舞。灶前的勤务兵拄大勺顺时针翻搅,水汽冉冉更盛,亲肤如烫。

萧开雁臂上挎着赵师容的胳膊,两人抹了一脸的水汽出到院里,于檐下迈步向主堂屋,“师容,我请你在情人节上吃战地红油面,配合这漫天大雪,是不是也别有一番风味?”

赵师容莞尔一笑,“我倒是觉得,你这里的灶间布置、营地帐篷、战壕设计,更加有风味——我是平生头一回亲临前线,看你们吃穿住用,真跟平常人家过日子大有差池。平日里过日子呢,是把人铺张开来,要忙于很多高于基本所需的事;在前线过日子,是把人收紧了,将人压着养,能去除的枝杈都去除,只剩下那么能听命令能活动的一段——讲起来着实堪哀。”

萧开雁叹道:“打仗就不是过日子了,人能活着已属万幸,还指望跟在家里一般麽!”

说话间进屋落座。两人上午趁着天色亮敞,沿着岳麓山西北一线纵马一番,中午进城尝了长沙当地的名味——时局特殊,名味或者也有亏鼎盛,也就是米粉、饭茶、臭豆腐之类。二人沿寥落的街巷漫步许久才找到若干开户的店家,进去后只见铺内萧然,再抬头亦是当家老板一张惯于忍惊受怕的脸。碗食端上来,两人默默地吃,已经不太顾得上味道如何。阴霉的后墙根冒出两张饥黄的面孔,异常发亮的眸子瞅着两人吃饭的桌子,被老板发现,呼喝一声,惊弓鸟一般在墙后面消失了。——这便是巢之将倾下危卵的图景,无一例外的图景。米粉汤很淡,淡而且辣,吃得身上冒了汗也没尝出什么滋味来。赵师容从汤里挑起半根头发后搁下了筷子,没说什么,倒是萧开雁脸涨红了点,“唉,我带你去看看别家……”招来老板会帐。赵师容不出声,直到两人出了店,牵了马,见萧二急急地要更往城中的方向拐,才曼声道:“不用了,开雁——与其怪如今这长沙城没有像样的小饭馆,不如怪眼下压根儿就不是太平营生追求口腹之欲的时节。我是在后方呆的时间太久了,久的都出现了幻觉,以为处处也还跟重庆一样,照歌照舞照吃喝——呵,其实值此之际,重庆那块地方才是个怪胎罢!”

萧二望望天色,生怕立时便要飘雪,“可是今天是情人节,本该吃好喝好玩好的……幸亏我提前从美国佬那边订了些巧克力,回去后我就拿给你,聊以弥补罢。”仍是颇为局促。

赵师容笑了笑,走上前去,手抚上萧二的颊,“我要美国人的巧克力做甚么——我何曾稀罕过那东西?你要真想弥补,便待胜利之后,人们重建家园,我们故地重游。到那个时候,我不仅要品尝品尝这长沙城的湘味,还有那北边的京菜鲁菜,南边的闽粤珍烧,都要一一吃上一遭,——开雁,你可愿意?”……

萧二将已有些凉了的枣糕和雪花团子摆到赵师容面前,说起二人的城中之约,不觉慨然,“我岂会不愿?——简直太过愿意、大大地愿意,简直不知该如何愿意是好。光是‘胜利之后’这几个字,就已经让人血流奔腾恨不能旷野长歌——只是……”

“只是什么?”赵师容笑得异样。

“只是怕胜利也是美国人的胜利,美国人替我们赢来的胜利,胜利之后又回到开战前的样子,——也许还不如……”

窗外雪落,山峦渐白。赵师容一手托腮,一手拈起一块枣糕,讽笑道:“也许到那个时候,我们不仅无法故地重游,更见不到想象中的重建家园、百废待兴。谁知道呢?——也许到那个时候,我们反而要怀念起现在,怀念起战火中一切未有定局的时光。毕竟眼下这番况景,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日本人,坏人是他们,而不是自己——多么简单明了清白。但是一旦战争结束,一旦日本人都回去了,到那个时候,谁再来做这个靶子呢?谁再来充当这个任何时候都不可或缺的坏蛋的角色呢?又或者,这个坏蛋的角色,这个真正的坏人和需要训诫的对象,其实是我们自己?——那将是怎样一种尴尬啊!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又会生发出哪些本可以避免的事来?真到那个时候,人们大约又要默念普希金的那首诗,‘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萧开雁举手,“我谨代表所有前线将士表示,而那过去了的,绝不会成为亲切的怀念。”

赵师容指尖轻弹雪花团子,弹出半圈花粉,她轻摇首,“一个是众目所见的血疮,一个是不可告人的隐疾,二者孰取孰不取?开雁你是真君子,你对这个世界有一种早就不多见了的贵族式的自信,你心底里还是相信明天会更好的罢?——可惜我既不是君子,更没有你的那种自信,我是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和未来的。未来若很好,我自然高兴,只是——”赵师容晃着手腕,“只是凭我自出生起对这个世界的所见所闻,我想未来的这个‘很好’,怕也是要大有文章的。”

萧二的手越过桌子,握住赵师容的一只,“师容,不论未来好或不好,不论将来走高还是下低,我都会陪你一起。身外发生的所有事,人心的好坏,国运的兴衰,那些都是树上的叶子,变绿变黄,或消或长,都随它去。而我们两个,我们两个之间——却是要做那风暴无法摇撼、季节也无法改变的东西,像树根,像岩石……”

“都是不起眼的东西呵,”赵师容反手握住他的,她明白他的意思。

“也许能保持到最后的,反而就是这些不起眼的……”

萧开雁半句未完,堂屋的门嚯地洞开,风卷软雪斜飞而入。跟着风雪一道进来的,还有一手钳着康出渔后颈的柳随风,以及一个畏缩不已的士兵。

见到这对手尚自握在一起的爱侣,柳五的眼里闪了闪,他许久不见赵师容,进屋后视线先在赵三小姐身上停了一停。他搡着康出渔走近,示意那个士兵把门关上,左右跺了跺脚,跺下一滩雪印。

赵师容首先反应过来,面对柳五时她脸色沉了沉,“开雁,你这儿的屋都可以随便进了?”

萧二也很不快,柳五已经有一段时间不生事了,今日这是想来哪一出?他转向狼狈不已地被制在柳五手下的康出渔,“老康,怎么回事?”

康出渔傻望着他,不及开口,柳五道:“萧师长见谅,我不过寻我大哥,到处寻不见,眼看这天晚飘雪,营地暗滑,心里着急不安,进来得莽撞了,还望萧师长、赵小姐涵容。”

赵师容惊道:“沉舟不见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萧开雁也跟着站起,皱眉道:“什么叫不见了?这里四下都有人巡营,李帮主也住了不少时候,应该不会迷路……”

“路自然认得,只怕碰上个拐心的,就这么被拐不见了,”柳五笑得嘲谑,目光在赵师容身上停驻片刻,发现这个女人这几年有枯萎的架势,这给他以莫名的欣慰。

赵师容下颌一抬,“你什么意思?”心底一转,脱口道:“你是说秋水?”

“秋水怎么了?”萧开雁也急了。

柳五踢了康出渔一脚,把人往士兵那边推过去,“这两个人可是说,我大哥是跟萧三少爷一块儿走的。”

“什么?!”萧二赵师容同声异口,齐齐往前迈了一步。

水老鸦短着脖子,长军衣几乎耷拉到膝盖上,“唉,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也就是天还亮那阵帮主跟我去领面粉,碰见萧三爷也在。萧三爷安排我们先领了,装好后,我赶着驴车先走,以为帮主跟萧三爷说会儿子话就来。谁知我到了营地,天都黑了,营号也响了,也不见帮主的人。”手指着那士兵,“小董走在后头,说帮主说的,要跟萧三爷坐会儿,叫咱们先回去。”

那个兵士拼命点头,“没错,我听得清楚的,那李爷就这么说,要跟那萧先生坐一会儿,叫我跟康头儿先走。”

“领面粉?你们不就在军需处领的面粉么?那军需处找过没有?”萧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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