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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问你为什么,因为五弟姓柳?”

“……因为那一年,我做完一单生意归来,正感阴郁落寞,途中路过一座学塾,晨光熹微里只听见那些学童在高声念一首诗——”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

西出阳关无——故——人——”

—下部完—

☆、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

柳五瞪着眼前的水泥平房,视线顺着沿墙弯曲的铁皮下水道一路往下走,走到墙拐角处,下水道折到了屋子后头,他才疑惑地收回视线,转身问一旁牵着青驴的小丁,“吴清末说的确实是这一户?”言下之意,仍是难以置信。

小丁左右张望一番,对了对手中纸上的门牌号,又跑远几步对了指路牌,小跑着回来,“报告师座,自强新村一号,没错的!”

柳随风脸上的表情像是置身于玩笑和现实的夹缝中,他眼皮一跳,“呵——自强新村,你确定这名儿不是共/产党人给起的?”

即使愚钝如小丁,也不会想要去接这个话茬,他只管瞅着那头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神情的大青驴。

柳五负着手踱步,逆时针绕房一圈,再次回到原地,不发一言。片刻,他让小丁去找电话,已经朝着那屋子里探头探脑的小丁这时叫道:“师座,这屋里有电话机子呢!”蹿进去指给柳五看。

柳五走前两步,敲了敲窗,接着手指点一点屋里的电话。小丁会意,两手捧着机子,猛地一拔,扯着话线把话机拖到窗边,窗子一推,“师座,给!”

“号码——”柳五提了话筒,问小丁要吴清末的家用电话号。小丁在肩上的大扁包里来回翻找后,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拼命抹平了,置到柳五眼下。柳五微揪着眉头给吴清末摇电话。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吴清末正撅着屁股在自家门前低洼的一片积水中垫砖头。电话是他的一个勤务兵接的,没听两句就伸脖子道:“报告局长,柳师长说自强新村的那一户水泥房是棺材屋,不适合住人,要求另调他处居住!”勤务兵一只手里抓着个橡皮把子,正要将屋里各处长“眼”的地方疏通疏通。配给吴清末的这处是个老房,跟好几户拖儿带口的军官参谋长一起塞到这幢空置许久的小楼里。吴清末跟自己的两个勤务兵住在相邻景美溪一楼的套间。这个套间隔壁是一户大通间,旧时曾作为宴会厅、舞厅、备餐室、化妆室以及吸烟室,如今里面入住的是当年镇守鄂西的十三太保孙孙焱一家九口,包括其两位夫人和六个子女。昨儿一夜天降小雨,吴清末早早就上床休息,却被隔壁两个还被人抱在手里的幼崽的啼哭叫得太阳穴发胀,过了子夜仍无法入睡。这前半夜他还时不时听见那十三太保孙骂骂咧咧诅咒自家爱儿的咕噜,并且连这个咕噜声,他也听得十分清楚,吴清末猜想这很可能是由于孙焱的床铺跟他的只隔一道墙的缘故。本来想着十三太保孙这么咒骂上两句,那两个小十三太保很快就会安静,岂料那头孙焱咕噜声刚息,鼾声就起,且一声赛似一声,爬坡登高一般。于是隔着道薄薄的墙壁,吴清末拖着俩眼袋谛听两小儿的唧唧和孙太保的呼哈。睁眼良久,腹中太息,干脆翻身起床,拉亮台灯夜读《资本论》,——当年在柏林大学攻读政治经济学时他已经读过一遍,而今兵败之际孤灯重览,耳边雨声啼声鼾声声声交并,个中戚戚滋味,难以向第二个人述说。这一宿未眠,只趁着初晓时分盹了半刻,刚自迷迷糊糊地,窗前“咚”得一声,受惊醒来,《资本论》掉到桌下,就听隔壁孙焱的二夫人——大清前端王载漪之孙女罗小姐,站在廊上推窗骂道:“鹏九你又去趟泥巴水,还砸人家长官的窗户!看你父亲起床后不拿棍子揍你!我马上就给他找棍子去!——”那叫鹏九的男孩儿不仅不怕,还立在窗下嘻嘻笑,最后一个小巴掌伸上来,对着吴清末的窗户抹啊抹,“妈——你别去寻棍子,我把人家窗户擦干净还不行吗?”把窗玻璃抹成个大花脸后,踩着水花跑不见。这边吴清末勾脖一看,好嘞——就一夜小雨就把后巷的出路给淹没了。那头柳五摇电话来的时候,正是吴清末一个人哗哗地扫积水、扫完积水又挨个垫砖头的当儿;宽厚的眼镜悬在鼻梁上晃啊晃,直起腰板时血流呼啦一下冲下去,他听到勤务兵的汇报,手一挥道:“没别的屋给他!仗打输了只能住破屋,打赢了才有公馆住呢!他要是愿意,台大宿舍倒是还有顶层的几间空着,让他自己申请去!”

那名勤务兵就这样一字不落地对着话筒学舌给柳五听,搁下电话后柳五一边腹诽吴清末刚被撤了参谋长的差事,此刻大约不宜去打扰,一边暗叫失策,早知如此,便是腆着脸也要跟那老骚货挤同一班船去香港,管他心里是不是还在为那些死人伤心难过,总比钻这棺材盒子一般的小平房强。悻悻然转过身,又打量半天这几间仿佛被小孩子捏泥巴的手捏出来的小房子,心道还不如他在大陆作战这几年住的农家大屋,更比不上昆明的北教场和柳州宜州那些地方的小公馆。他稍稍站近几步,朝门里张望,眼里还没看到什么,鼻中先闻到一股子阴霉之气。无法可想,原地转了一圈,叫过小丁让去弄点醋和茶叶渣子,先把屋子里的霉味盖过去再说。

小丁是听话的,——他仿佛很喜欢做这些鸡毛蒜皮的跑腿打杂的活计,只见这边柳五一屁股坐在门口的马扎上,打开刚到新北时买的一大袋盐酥鸡,一块一块地扔到嘴里,用出猎受挫的猎豹那种不善的目光瞧着那边小丁走到他们的邻居——自强新村二号门口。小丁向着一个戴眼镜的正“铛铛”地往窗下钉窗台的男人招手哈腰,比划地指着他们的这处水泥盒子,笑得像条摇尾巴的小狗。柳五嘴里咀嚼着盐酥鸡,把眼珠子挪到眼角,瞧着那处跟他自己无二致的水泥平房。那个男人看去是个颇有学问的读书人模样,长着文化人特有的那种神经质的略微外突的眼睛,他听小丁噜苏半天,冲屋里叫了两声,走出来个生得白净的妇人,那妇人递给小丁两罐东西,她身后还跟着个蹒跚学步的幼子。

小丁接了东西,又是一番哈腰,身子一转就向柳五这边来。柳五忙垂目盯住脚下的蚂蚁,然后在心里撇了一个老大的嘴,——他不喜欢做求人的事,更不喜被人看出是自己在支使小丁求人;一个棺材盒子一般的水泥房已经够叫人丧气,他不想再因为别人的高善之举而再进一步加剧自身的局促。他在这方面非常得敏感,原来他不是这样的,上一次他会这般敏感还是他是个流浪儿的时候。他觉察到自己的改变,有些困惑,有些不安,想来想去,他把这归之于自己已被李沉舟宠坏了的缘故,——当李沉舟在他身边,他做再坏的事都那么得有底气,对谁他都敢龇一龇牙,捅下天大的篓子他可以眼睛一眨不眨,那是由于他知道,最后不管怎样他都可以扭着屁股跑到李沉舟怀里,获取支持和依托。诚然,李沉舟会生气、会罚他、会吼他、还会一连好多日都不理他,但他细细想来,自他十五岁那年加入权力帮,李沉舟还从不曾真地待他绝情过,很多次表面上的绝情也都是为了掩饰私下里替他收拾烂摊子。以前的那些事,他翻来覆去地想过很多遍,每回想一次都能得到新的启发,——他想自己跟李沉舟事实上很早之前就互相有意了,在他们两个各自都未曾察觉出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是那样地眉来眼去,他看他,他不看他,他不看他的时候,他又去看他;那个时候他们又是那样地各怀心思,彼此遥望又彼此躲闪。他敢肯定,他们两个都在心里说服过自己很多次,不要那么有心没魂地把目光投向对方,——好吧,他只敢肯定自己的,不敢肯定李沉舟的,但他私心里就是觉得李沉舟肯定也是一般想法,而且肯定很享受跟他之间的递眉送眼,——肯定就是这样,没错的!那个老骚货不最是喜欢这种犹抱琵琶的调调麽!柳随风把手中的纸口袋抓得哗啦哗啦响,一双眼笑眯眯地,“等下次见了那大屁股一定要记得问他,当年是不是就很感到跟他调情的趣味了。对!一定要记得问他,且不许那个大屁股王顾左右而言他,否则——哼,他就要把他按在床上使劲地干,不干出个儿子来,不让他下床!对,就这么办!”一大块盐酥鸡丢到嘴里,他总算是感到一缕快意,自从抵达这座岛后的第一缕快意。

“师座,原来隔壁那家人姓齐,齐先生以前是重庆的机关要员,如今还是什么立法委员,结果住的屋跟咱们的没差,指不定还没我们的大呢!我想那个吴参谋大概还是出了大力,才给师座弄到这座小房……”小丁婆婆妈妈地,沿着屋中墙根洒着熟醋水,还改不了口地叫着吴参谋,而不是吴局长。

这样啊——立法委员也住这样的房?柳五摇着头,面上流露出遗憾。他望着北边的一团高耸的浓云,以及浓云往东的一大片山野绿林,手里捏着盐酥鸡,轻轻地叹气,这他娘的真是落草为寇了啊!

当晚,柳五抱着床毯子靠在罗汉榻上,眼望这水泥盒子的吊顶,鼻孔里一出一进的是溜溜的醋酸。这醋酸让他想起虾肉、蟹黄、蒸饺一类的东西,想多了,口中唾液分泌个不住,那刚塞满了盐酥鸡的胃府也好像刹那空虚。他左右撇嘴,手里摸着那枚扳指,两条腿跷过来跷过去怎么都不对。不知哪儿的帆布帐子拍打得啪嗒啪嗒地,他坐在一派醋酸中胡思乱想,胸中又不免生出哀意。他想那骚货许是拿话吊着自己,好把自己给遣开的同时,又不至于撒火生事,误他行程;又想那骚货怕是担着别样的心思,也许压根儿就不是他说的那什么为死人伤心难过,多有可能的,倒是欲攀搭那个姓雍的假洋鬼子,嫌他在跟前碍事呢!这么一思量,心里立刻就堵得慌,脚踩着罗汉榻的踏脚,恨不得插翅飞去香港,扒着那骚货的窗户瞧上一瞧,看那个已经被盖上“柳”字印戳的大屁股是不是正冲着那个假洋鬼子的方向一撅一撅地骚情。此时此刻,柳五正是个撩蜂拨刺的状态,因着这居处的不痛快而非得迁怒于人发泄一通不可,全然不顾逻辑道理,更不曾想若是李沉舟有意支他离开,自去香港便好,又何苦颠颠地从江门一路赶去黄阁镇把他从那废墟下面挖出来。然而这从前的柳总管而今的柳师长确是已被李沉舟宠坏了,他好像已经不太记得那些无人问津、只能独自一人忍饥挨寒的日子;如今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不久前在那江边老渔人的木屋里,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那个大屁股侍候得整个人又懒又软的日子。那些日子里,像有一团雾蒙蒙的云,把他那么轻暖地罩着,他撇撇嘴、抑或哼一哼,所有的需求就立刻被满足,满足了也要继续哼,为的是看那个老骚货假装责备的无奈模样。那几日他过得真是前所未有的舒服,舒服得像个躺在襁褓中酣眠的小婴儿,什么都用做,光是瞧着他那大屁股的保姆屋里屋外忙得不停歇,且那保姆还要记得时不时过来跟他说话,哄慰他,“我的小猎豹,我的小金鱼……”

柳五嘴角含着微笑浅浅欲眠,浑然不觉那不知哪儿的帆布帐子的啪嗒声越打越高,越打越高,然后“呼啦”一下,帐子被掀上半空,不断地舞着旋儿,扑到前边的那条新店溪中无影踪。“剥离剥啦哐里哐啷”,柳五睁开一只眼稍望一望,就有什么东西“啪”地敲到门上,接着又碌碌地沿街滚了下去。“师座,好大的风啊——起风啦!”小丁从隔壁屋慌慌张张地跑来,相连的门框处那头大青驴脑袋缓缓地摇摆,比小丁更显着一份处变不惊的庄严。柳五似醒非醒地打了个哈欠,这时各处的门和窗都像是被一只巨手力推,再加把劲就要爆裂。呜呜的风声扯着深喉发出尖锐的啸,瓦片、铁皮、塑料布——凡是能卷上天的东西都在天上横冲直撞,打着这里,一声“咚”,打着那里,一下“啪”!风中似乎还夹杂着什么人的呼喊,却只能捕捉到一个开头的音,就被扯碎散尽。小丁两腿打着哆嗦,摸黑去找收音机,哧啦哧啦一阵乱扭,终于拨到某个频道上,只听那头断断续续的“较强台风自基隆登录,正在影响台北和新北地区……有可能向西南方向移动……请待在室内,不要外出……紧闭门窗,做好防护措施……”大颗大颗的雨点小锤子似地打上窗玻璃和屋顶,远处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小丁摆弄几下收音机,又摇又晃地,却是连那哧啦哧啦的声音都没了。他转身看着柳五,指望能讨个主意,后者却始终安然躺在榻上,打定了主意不吐一个字。他眯眼瞧着那个不给命令便不知道腿该怎么迈出去的东西,看着那蠢物原地呆了半晌,然后扶着墙去挨个检查门窗。只见那曲着膝的仿佛最低等的幽灵似的影,慢慢地沿墙一路摸过来,望望罗汉榻上的那个一声不吭的祖宗,又望望那头站得岿然不动的青驴。最后,可怜的幽灵往那头青驴身旁挨过去,双手环着驴脖,慢慢地蹲下来,头靠在驴的胸前,牢牢地依偎着。

曾被柳五诅咒的棺材样儿的水泥房,在空中进行着如许大骚乱和大清洗的此刻,体现了其弥足珍贵的稳如泰山的价值。台风从海上来,带着冷暖交加的怒气,来迎接他们这伙穷寇,企图将一切都连根拔起。无数根乱枝如同鬼手,泼喇喇地冲击这棺材屋的门窗,一副意欲吞噬这群不受欢迎的闯入者,“这个地方不属于你们!”仿佛有个声音在地狱般的夜空中叫着,“滚到别的地方去,滚到别的地方去!”

小丁抱着头,几乎要钻到驴肚子下面,那头大青驴温厚地低头看着他;罗汉榻上,柳五睁眼望着那平平无奇的天花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那笔存在香港汇丰银行的钱是不是还安全,他是不是要着手想法儿去香港一趟,探探那所谓南洋的买卖行情。——早在当年离开南京之时,他就通过驻上海的汇丰银行将相当一部分财产转到香港,在重庆时也没有跟银行那边断了联系;再后来戎马倥偬,东西征战,直到到了柳州兵胜之后,才重新得到银行方面的消息,知道这几年那边仍旧给自己计着利息,并未让他折损什么。“如此这般,便好办多了,”柳五在这罗汉榻上半睡半醒,开始在肚里罗织起将来的计划。他想着经过这两场战争,香港和南洋地区一定拥挤着不少内地过去的难民,这些人的吃穿住用和劳力无一不是可堪开采的金矿。起初,他需要跟当地已有的商会建立起合作关系,南北拆帐,等他熟悉了各方情况之后就可以跟在南京一样自立门户。他自信买卖是一种连文盲都识得的通用语,在香港和南洋做买卖跟当年在南京不会有太大的不同。就算是有不同,也只会是好的不同,譬如他的卧房里将会永远躺着一头性感的公狮,那头公狮将给他带来源源不断的慰藉和力量。等到那个时候,那幅画面也将成真——他这只猎豹负责每日出去狩猎,而那头公狮则负责亲吻爱抚他,帮他料理一切他那血腥的爪牙不屑一顾的事物,比如每天的清洗内裤,比如在他想在床上尿尿的时候把他抱到浴室的马桶上,诸如此类。

台风的下马威仍在他的棺材房子外头肆虐,柳随风却一下从罗汉榻上坐起,想叫小丁给他找纸笔,——他忽然想起不多时之前他那想要问李沉舟的问题,加上这几样他决心分派给李沉舟的事,他觉得他得拿笔记下来,以免到时候忘记,便宜那个老骚货。顶好用张大一点的纸,好让他列一个跟李沉舟有关事宜的清单,想起什么来就添上去,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那个爬虫也似的东西始终把头埋在驴肚子底下,不晓得是不是被飓风灌了耳,对他的几声“小丁小丁”都听而不闻,只管抱着那驴腿不放。柳五无法可施,手按在毯子上生了会儿闷气,——如今他特别得容易生气,那个大屁股总是对他有求必应,什么时候让他皱过眉头来?缓缓地靠回榻上,他扳着手指一样样地念叨,想着一待风静天青,就要寻笔和小本,把以上念头统统记下来。嗯——他瞥了那仍避在驴肚子下的蠢物,虽是蠢物,却也跟了他这么些时日,成为留在他柳五身边的最后一人,应当得到点奖赏。至于奖赏的内容麽,就按照他柳五的口味来,等到了香港站稳脚跟,给蠢物从那内地来的难民中挑一个大胸大屁股的黄花闺女;要长得结实些,吃得苦,耐得劳,受得气,刚下过崽就能扛梁木的那种,等哪天又有飓风,还可以肩背一撑护着小丁,省得这蠢物又去钻驴肚子,看着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嗯,就这么办,回头也给记在小本上,作为他御下有方、张弛合度的一个范例。总之,他自己每日拥着个大臀大奶的骚货,沐浴日月之光辉,满心畅美,就很愿意也教那追随至今的蠢物也尝一尝这般好味,——当然了,作为感恩戴德,小丁需要在他柳五手下继续服劳役,带着他那大奶大臀的婆娘一道;而那个蠢物,自然不可以拒绝他给他挑选的婆娘,更不可以拒绝带着他那婆娘继续给他服役。柳五美滋滋地做着这一系列设想,在这场台风中打好了今后生活之路的底稿,他对自己感到满意。拉一拉毯子,他重新躺下去,仔细地用毯子把肩膀、颈窝等各个容易漏风的地方给掖好,通常这应该是那个大屁股替他做的,他喜欢被人照顾,更喜欢那种被裹在中间的安全又温暖的感觉,就跟……就跟干那事儿一样。呵呵——那个大屁股装模作样地只身跑去香港,故意不来给他掖被子,这件事也要给记到本子上,回头让他加倍补偿,而且他还要找机会惩罚他,——对,就这么办!

等到第二天,柳随风一大早就精力充沛地醒来,洗漱过后,他一脚把那个犹蜷在驴身下酣睡的小丁踢起来,让去买早饭。小丁不敢怠慢,揉着眼睛往外走,走到门口,“啊”的一声,瞧着满地满街的各式狼藉,歪斜的电线杆压断了树,断树干又抵着了人家的房顶。他一路惊叹地往外走,当柳五从包袱里终于找出笔和小本的时候,还听见那蠢物在跟隔壁的姓齐的立法委员打着招呼,“齐先生……我是第一回见着台风,可真厉害啊!”“是啊,是啊,想不到这么威,以前在蜀中万万遇不上的……”说话间,屋子里的柳五正借着天光,端端正正地在小本上写下“抵港待办事宜”这几个字,接着另起一行,画上个数字一和逗号。紧挨着那个逗号,从他的笔尖下很快出现如下字样,“追捕老骚货,验其屁股清白”……

之后的若干天,柳五白日里把自己的罗汉榻搬到门口的葡萄树下,靠在榻上津津有味地撰写他的待办事宜清单,手边是命小丁跑过五条街买来的盐酥鸡、鸡蛋仔、芋圆等物,——落岛为寇以后,据闻连老竹竿都都无车可用,遑论他这个被发配到新北的水泥盒子里来的前师长。摇摇头,他按下胸中的虎落平阳之感,攫着个鸡蛋仔放口中嚼着,在本子上继续写道“老骚货包洗内裤”。“内”字没写完,“啪嗒啪嗒”几声步响,一个淡淡的小影落到他的本子上。柳五抬眼,原来是隔壁那姓齐的立法委员家的小儿,正瞪着双童稚的眼,冲着他手边的吃食呆呆地凝望。

“哼!”柳五心中立刻就不大高兴,他讨厌任何会呼吸的东西觊觎他的所有物,不管那个会呼吸的东西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管那个所有物是两张钱钞一份的吃食还是费他半辈子的劲才逐到手的老骚货。他斜着眼,用手指夹了块盐酥鸡搁嘴里,放慢了咬合的动作,目光不善地瞪着那来犯的小童,期望凭借其人生几番血战的凛凛之姿,将这妄想小儿吓退。

谁知他斜目半晌,这懵懂小子丝毫不为所动,像是个半痴,只顾拿眼瞅着那袋盐酥鸡,间或盯着他咀嚼盐酥鸡的模样,眼神楚楚,令柳五愈发生厌。

正当他微突着下唇,欲采取别样手段的时候,那齐家的妇人从屋里走出,“小正,快回来,别在那儿给叔叔添乱!”

哎,这话说得对,柳五更加紧了眼神去驱赶那小儿,快走,快走!——你娘都这么说了,不能再死皮赖脸了罢。

那名叫小正的小童腿脚一动,却上演了这样的一出,脑袋左右打着摆子,晃去晃来,晃到左边是他那齐家的娘,晃到右边是柳五的盐酥鸡纸袋。那小儿看一眼他娘,看一眼柳五的盐酥鸡,嘴边无声地流着涎水,含意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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