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并非只有温羽徵一个将军。前有‘一饭斗米’的秦时如,后有‘出生牛犊’的秦开,遑论是外敌来犯还是内贼生事,定教他们有来无回,落花流水!”大步而来一个少儿郎,皂袍乌靴,金冠高竖,一双若星辉皓月的锃亮眼眸一刹将这阴暗牢房耀得极亮。他一见二人便朗朗笑起,“我看两位大人倒是投机,若再为尔等备上小菜数碟,小酒一盅,这牢里的日子可比外头快活。”
抬眼望见来人即是秦开,施淳当即掉头背身,复又对着那土墙佯作唉叹。
“脾气还挺犟。”秦开撇嘴笑了一声,“可我这回不是来找你的。”将目光投向监牢另一侧的阮辰嗣,他挺着身板恭恭敬敬做了个揖道,“阮大人,陛下有请了。”
第66章酒但成醺苦似茶(上)
罢了早朝,少年天子召了几员心腹之臣入聚隈阁议事。秦时如与上官洵,一个令他好生教习新兵,以备干戈将起;一个令其筹备科举试题,主持会试。上官洵不解问道,“科举春试,从来都由左相监管,礼部主持,翰林充任考官。”
“韦卿一双爱女初嫁,正当悲喜交作时刻,朕怎忍心再以政务叨扰。”杞昭摇头揶揄一声,知其素来自视甚重不与同僚和睦,又含笑补上一言,“礼部那些人大多且迂且愚,还请先生念及帝师之荣与朕的三分薄面,莫与他们三言不和即拂袖而去。”言毕,又掉头于一旁的秦时如,温颜道,“若将军年事已高不堪受命,朕自当另行派人替将军分忧。”
待两位大臣慷慨领命后各自请退,久在门外徘徊的秦开方才迈入殿门。少年天子收回目送二人的视线,挪返几步落座,道,“此二人,一个要激,一个要哄。”摇了摇头,径自微微生笑,语声间颇有帝主的笃然从容,“臣于君,大若舟于驭舟之人。舟行得慢时需风催,行得快了则需浪遏。张弛、开阖之间,皆是学问。”
秦开不敢擅自接话,只回话说韦云珠已在郭琼等人的护送下驱车嫁往塞外,而随行一众将奉命留守,不得擅回京师。杞昭颌首,颇似满意地掷出一字:“好。”秦开又道:“韦松前往相送,一路与两个女儿齐声痛哭,哭至昏厥方止。”将一对上扬斜飞的眉眼敛出疑色,少年天子冷冷哼出一声,“当真死了倒好!只怕他是心怀愤懑,借故称病不朝,背地里另有所图。”
聚隈阁中并无宫人,秦开仍旧附身上前,以个不为人隔墙耳闻的声音道:“韦松虽不上朝,却每日都进宫觐见太皇太后,近些日子更与一众党羽频频聚首,形迹确实鬼祟可疑。”
锃亮双眸覆上一层晦色,少年愁锁眉间,岂料同样年少的皇帝竟大笑开怀,与之截然相反地喜上眉梢,道:“好!朕还怕他不生事端!韦松倚老卖老,屡以先帝遗诏向朕要挟,委实如芒如针,教朕寐不安生。可朕毕竟非是桀纣之流,何能妄加诛戮一个素行端正、治道有方的良臣?”自几案上信意执起一只敛着艳色的赏玩之物,捻于白皙指尖,低睫细细甄看,“瞧这盆钵,鎏金澄泥,附以珠玉犀象,确是珍品。可若裂出人皆可见的疵痕,毁之弃之也就无甚可惜,理所当然了。”言罢,笑了笑,手掌轻轻一抖,即将它砸碎在地。
一地宛若莲瓣绽开的碎片令秦开面色亦是一凛,但觉这垂髫相识的少年而今已是愈行愈远,面貌全非了。他默不作声愣愣立着,却听杞昭忽而挥手道:“将阮辰嗣找来,让他于朕的寝宫外候驾。”
立春之后,蛰过了冬令一季的京都暖了不少。寻常人家到底不比天子居所,芸芸百姓尚未脱得料峭之寒,长安帝宫先人一步得了晴阳嬖昵,春风顾眄,早已卸了枝上玄霜,绿了宫阙周匝,一派肖似罗裾翠娥的粲烂娆媚。少年天子纵目一番眺览,将帝宫的景致一幕一幕采掇入目,浑然不觉此刻自己眸中的深沉伤戚与那个男子如出一辙。
清清泠泠、徐徐而行的风兀地捎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教他无比谙熟的药草清香,反倒催得他将掉头去往清心殿的步子迈得频了些。
这娇红半露、香蕊微吐的春色固然可人,若不能与他同赏,便也不过尔尔了。
恰巧有几个宫婢模样的女子在御花园里玩闹。
被团簇于中央的一个女子尤为体态婀娜,容色秀丽,而髻上的珠钗、身上的绫罗也与众女子大为迥异。她一壁唱来一壁舞,脚步轻盈几若绝尘寰而去。
似一艘舣于岸边的舟,杞昭驻下脚步看她一晌,微微侧头将随行身后的梅公公召进身前问话,“这为首的女子是谁?”
梅公公躬身回话道:“回陛下,是兵部侍郎马开元的表外甥女,名曰‘王嫄’。陛下曾传召她侍寝于清心殿中,并将她封为了‘才人’。”
“马开元?朕只记得他是温羽徵的亲信,是个只知见风使舵、阿谀奉承的小人。”望向那美貌女子的目光竟似毫不识得此人,杞昭嘴角一勾,不浓不淡起了个笑,“不过朕的身旁也需要这等口舌抹蜜的小人。倘使终日只能面见那些口悬礼教的诤臣,这皇帝可就当得太苦了。”
王嫄唱的是她的家乡小调,唱词听不真切,仅可依稀听出与“求仙问药”相关。少年天子凝神听了听,俄而又问:“她在唱什么?”
“她是在祝祷陛下长生不老,万寿无疆——”
“谁稀罕长生不老,谁稀罕万寿无疆!”本为祝颂之言的唱词莫名惹得他心浮气躁。杞昭忽而面色一沉,扬声一指那王才人,对宫人嚷道,“不准她再唱了。再唱就剜去她的舌头!陈词滥调,惹人厌恶得很!”
少年天子突如其来的勃然色变,吓得那些宫婢花容失色,一个个跪伏在地,连呼“恕罪。”
杞昭自己也是一惊,他当然知道这“善不知彰,恶不知瘅”的暴戾无常与那些遗臭青史的暴君愈靠愈拢;也知道这伦常与廉耻堆砌而成的广厦一旦坍塌,足以将他的千秋基业完全摧毁堙没。
温商尧原已好了些的,可一听闻女儿殒身于逃亡途中,竟又咯血难止。这些日子屡召太医,结果却不知是否他们一概中了“人云亦云”的毒,竟异口同声地咬定他“命不久矣”,恨得他一再令下,将那些无用之人一再拖出去斩杀。于太医们的哭喊求饶声中,少年天子似也听见了朝臣士子们的倡论挞伐——
大周开国百年以来,清心殿从来都是帝王寝宫,除却天子与受得天子传召的妃嫔,怎可有别的男子居入?有人揣测说他们情愫非常,更多的人则认定他们本就为亲生父子……
他有些发怔地步入清心殿中,却发现温商尧并不在宫中。
“醒了?”一张始终阴霾板起的脸孔顿现出拂曙似的暖光,杞昭喜色难掩,忙将侍候的宫人唤来询问,“国公现在何处?”
“国公命奴才取来崭新服靴,许是……许是回府了……”眼见少年天子骤生怒色,几个宫人立马跪伏在地,连连叩头道,“国公他要出行,奴才、奴才们万万不敢阻拦……不过晋公公机灵,且随着一起去了……”
长安百姓不惧春寒。出得朱雀门,锣鸣鼓沸与狎语笑闹的喧腾便一映眼底。
无论干戈将起还是朝堂动荡,似总也与这群质朴的百姓无关。他们全然感念于少年天子祭天告神时的热泪盈眶,他们相信年少而俊俏的皇帝拥有一颗无比宽仁而怜悯的心,正为他的子民屡受苦难而叩祈上苍。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一路跟着一个身披氅衣的男子,语声又轻又快地唤着,“国公。”他心忧切切地说,“国公若要离宫,何不命奴才去备一顶御风的轿子。倘使国公为这春寒所伤,陛下定会要了奴才的脑袋。”
“虽说温某‘冰齿相从发已班’,倒也不至于弱柳扶风。”男子带笑着揶揄一声,仍款款而行,道,“宫墙之外,便是风也教人更舒爽些。”
见对方不时以手掩口轻咳,少年的目光便难以自控地落在了那只屈起五指的手上——怕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般漂亮的手。骨节修狭带力,白似毫无血色,晋汝不由想起了那只探出床幔紧扶床棱的手,想起那黄帐上一波一波撩起荡开的旖旎波纹,想起那黄帐后一声一声煽惑人心的喘息低吟,一刹竟羞得面红耳赤。
将少年的羞臊全都瞧进了一双极长极深的眼眸里,温商尧轻咳一声,眼梢似是含笑一瞥,“杜宇胶胶,似不似夫妻调笑,交欢和鸣?”
“奴、奴才,奴才没有瞧见……”他本就心虚已极,一听对方弦外有音当下忙不迭地剖白忠心,“奴才只瞧见国公与皇上在商议国政……”
“我只说那枝上报春的杜鹃。”温商尧微微俯身向那面色更绯的少年靠去,抬手而起的指尖恰将他的惊惑目光引向雀闹枝头的一对杜鹃。口吻温和亲切浑似兄长,倒教这小宫人受宠若惊至无所适从,一张光溜溜、粉扑扑的脸蛋宛若焯了滚油沸水,燥烫得顷刻即要褪下皮来。举目稍一环顾四周,即听他又问,“京里似多了好些人。”
“自颁布了新的征兵令,陛下更不拘一格广纳贤才,那些自负武艺超绝之人只消自荐于征兵处,都有可能统领兵士、封王拜将。”晋汝言及此处,已是满面不自禁的得意之喜,“陛下年少英名,实乃大周之福。而今各地的英雄豪杰齐聚京师,更胜春试的‘群生毕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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