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即听一旁的胖少年舌齿磕碰着嚷了起来:“他、他……他盗……盗我钱囊……”
“他……”范炎青怔得一动未动,半晌过后才知讷讷重复,“他是……他是……”
第68章酒但成醺苦似茶(下)
“将军。看谁来了?”
大帐之中的年轻将军正俯眸读书,听属下一唤抬起了眼眸——伫立帐前的华服少年约莫八、九岁,一张红唇皓齿的面庞娇逸非常,唇角边的勾人微涡一抿即生似隐似现,眉宇间流溢的竟是全不符他年纪的轻佻与轩昂,想来一旦成年必不会逊于他的兄长。
一见兄长,桃花眼睛蓦地一亮,少年开口即唤:“大哥!”
“羽徵?”温商尧赶忙放下手中卷册,迎身向前,单膝点地跪于弟弟跟前道,“这一路兵荒马乱,你如何过来的?”神容好生得意,温羽徵将一侧漂亮眉峰高高挑起,“一些银两,一双腿,便是大路迢迢,任我自由去来。何况温郎名满宇内,人皆景仰,”言及此处,瞳光闪动粼粼,白璧似的脸孔浮起一抹比之自夸更显骄傲的红晕,“这一路不时见得担着米粮前来犒军的百姓,跟着他们一道过来即是了。”
温商尧欣喜之中仍有余悸,一双深眸生怕遗失分毫地锁着弟弟的眼睛,“你倒不怕遇上歹人?”
“怕什么?大哥教的功夫羽徵早就使得得心应手,哪儿还有歹人打得过我?唐乔本也要作男儿装束随我同来,可我偏就不带上她——”温羽徵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径自摇头晃脑地说话之际,脑袋上忽然挨了一记力道不重的榧子。他鼓腮瞪目望向兄长,张口即忿忿地嚷:“你、你如何打我?”四目相视,温商尧掩不尽眸中的温柔笑意,却故意表现得对他的委屈视若无睹,以个板脸严肃的嗔怪口吻道:“谁教你不带上她。”
“你堂堂将军可以坦然不知礼教,可我个做弟弟的还羞臊你的不成体统!”温羽徵别过脸去,自己也不知其解地捻着酸道,“你们哪一回别后重逢不是又亲又抱,难舍难分?犹是唐乔,见你一回泪洒一回,泪洒一回缠绵一回。跟着随着,倚着偎着,从日出赫赫至月上树梢,一直霸着不放,好像你就是她一个人的。”
温商尧向着弟弟的脸孔微微附脸过去,似想要看他的眼睛,笑着问:“怎么,生气了?”
“大丈夫方寸之心,包容万象。”温羽徵反倒将脸别得更过,仍旧避着与哥哥对视,撇嘴道,“才没功夫郁结生气。”
“难为你大度。”温商尧为了忍笑不得不轻咳一声,又正了正颜,“既然如此,为兄也不可吝啬——以后不准她跟着随着,也不准她倚着偎着,更不准她一直霸着不放、不匀你一些时间,好不好?”
“谁要她匀!大哥就是我一个人的!”声音听来依旧怨气未消,到底还是霾云尽扫,一展晴明。见他呶了半天的艳色儿嘴唇终是模样好看地翘了起来,温商尧也眉眼浅弯油然一笑。那薄薄唇棱浮现的弧,如同每一年的和风甘雨过后,倏然遍生于温府院中的海棠花。
怔怔望着兄长的笑容,温羽徵莫名有些发懵。自记事起,他就为一种难以告人的发现所困惑——在他眼中,他的哥哥是惆傥无俦的,同样也是美丽绝伦的。
这让他因憧憬而追视他的醺然目光里,始终撇不开那一丝丝似茶的苦。
边地军营,起居自然不比京师。待以柏叶研细煎汤洗沐了身子,温羽徵突然提出要替哥哥梳发。
原还用一把桃木梳,后来索性弃了它去,只用自己的手指。温商尧盘腿坐于身量未足的少年身前,闭着眼目,任他的手指插入自己尚且湿漉的发中,一丝一寸轻柔拂过。许是那时养成的习惯,他梳着梳着就自身后将他揽住,埋脸于他的颈窝,与他的面颊摩挲相蹭。
这些日子读没读书?
《孙子》《六韬》,如数家珍。
纸上谈兵,算不得懂。
……
“那对贼厮不过有些雕虫小技,竟还不自量力弄斧于国公面前!犹是那个瘦的,口舌聒噪哗众取宠,国公大量不与他计较,奴才可是万万听不过的……”
晋汝的喋喋不休终将他自恍然如逢昨日的喜与怅中唤了醒。耳旁隐隐传来漠北边塞的画角之声,细细一听才发现是长安枝头的杜鹃正在啼啭。高亢清和,大相径庭。憔悴神色现出一丝温情,温商尧淡淡笑道:“那孩子……好似羽徵当年……”
还未行至温府,便被身后笃笃的马声追赶了上。身为宫廷禁军的来人深作一揖,道,“国公,太皇太后命卑职前来传召。”
温太后久居深宫,平素里除了求丹问药之事似也不管其它。向来只有身为子孙的温氏戚族们前去觐见,她从未主动传召任何一人。如此,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温商尧面见温太后之时,从来只以臣下自称,也只称对方为“太皇太后”,不似温羽徵每回还未跨入甘棠殿的殿门便已亲昵唤出一声“姑祖母”。亲疏有别,一目了然。
方才迈入正殿,便见温太后拄着凤头金杖正襟而坐,松垮的脸面布满怒色。副相韦松、在朝为官的温氏戚族连同马开元、李谦等文臣分立两侧,彼此埋头向地、默不作声的气氛大异往常。
“你且说说,你如何做这大哥的!”他还未行礼,便听座上的老太后怒声叱出,“哀家居然今日才得悉大将军粮草被劫遭逢大败,此刻正南下撤军退往蜀地。他一封封急函入京催要粮饷,足见形势催迫已极。皇帝年幼,不知其中紧要,可你身为朝廷首辅又也曾跨马从戎,为何不加劝谏,由着他置之不理一再拖延?”
“大将军擅自出兵,已是罪犯滔天……”温商尧阖着眼眸深深喘气,旋即面色淡然地摇了摇头,语声虽轻却仍掷地铿锵,“浚王简寿早有异心,而今大将军不奉陛下诏令引兵入川,不轨图谋业已昭然若揭。”
“胡说!哀家的羽徵如何会是反贼?”温太后气得身颤不休,以凤头金杖连连击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眼见粮源被断、粮仓被毁,你还要他死守原地,等着手下兵卒因断粮而溃逃哗变?难道你想把他活活困死在漠北吗?”
“前线探子曾有密函入京,大将军所行一路并未受羌人来犯。是否谎报军情另有所图,微臣自会派人前去核查清楚。”他咳了几声,顿了许久才道,“真相大白之前,朝廷任何的粮草支援,恐怕不单是泥牛入海,更是助纣为虐。”
“你死了女儿,就连自己的弟弟也不顾了吗!羽徵违抗君命、擅自离京是有些错,你个做大哥的不单不自省未曾教好弟弟,竟还凭白无故为其扣上‘谋反’的罪名!你可曾想过,那可怜孩子十六岁投身军营,餐风宿露,遍体浴血,只不过为博你一笑?”老太后又以金杖击地,砰砰的响声中她咳得口涎四溅,颤声道,“你、你这就去蜀地,把羽徵给哀家找回来!”
女儿之死他本竭力不再去想,此刻听人提及似一下揭了本就未曾愈合的伤溃。身子蓦地一晃,忍着胸腔处愈裂愈广的疼,他又咳了几声道,“大义之前,手足亲情微不足道。臣自会去找回自己的弟弟,可若大将军当真不忠,臣也当亲自手刃逆贼。”
“混账!你莫以为人人称你一声‘国公’便能这般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温太后盛怒已极,颤颤巍巍地横起金杖,一下一下隔空点戳着这个立于大殿正中的侄孙儿,道,“你既言‘大义’,又知不知,长辈为尊,孝行为先——你、你这就给哀家跪下!”
群臣愕然,温商尧亦是微微一怔,旋即撩袍下跪。
“众卿家作个见证,哀家今日就用这根孝宗皇帝御赐的凤头金杖,亲手管教你这温家的不肖子孙!”
眼见温太后拄着金杖踱步上前,竟要亲手杖责晋国公,两旁朝臣无不惊得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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