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商尧淡淡点了点头,虽不置可否,眸中的赞许欣慰之色倒也分明。他循着一处格外热闹的人声望去——原是两个少年正在卖艺。
为首少年一双狭长凤目好生打眼,看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比之秦开更显年少。可一身外家功夫使得出神入化,惹得前来观看的百姓如潮如涌,鼓掌叫好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各位叔伯阿姨、大哥大姐,你们可知,大周开国以来最赫赫有名的将军是谁?”少年剑眉一挑,自问自答,“自是那‘敌众我寡、砥柱中流’的‘温郎’了!”见围观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少年又问,“那么你们又知不知,大周开国以来最欺世盗名的将军又是谁?”有人说是当朝大将军温羽徵,也有人说得一些前朝的将领名姓,那少年却是一概摇头否认。以一记“踏雪飞鸿”的轻身功夫霎然跃起,复又连环使出几招。拳脚生风,脱兔之动,怎生一个流水行云、飒爽漂亮!浑似猛拍一下惊堂木,他一扯嗓门高声道,“仍是那‘敌众我寡、砥柱中流’的‘温郎’!”
“他、他好大的胆子!”晋汝闻之大骇,结结巴巴道,“奴、奴才这就去叫得人来,将这哗众取宠的贼厮押入天牢!”
“不妨,看看再说。”薄薄双唇仍旧噙着些许慵倦的笑意,仿佛遭那少年迎头痛骂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第67章酒但成醺苦似茶(中)
浑似猛拍一下惊堂木,少年一扯嗓门高声道,“仍是那‘敌众我寡、砥柱中流’的‘温郎’!”
周遭嘘声响结一片,他倒不慌不忙,也不敛不掩一对凤目中的桀桀英华,仅将两道远岫似的眉骤然一挑:“胖子,瞧你的!”
另一少年应声而来,晃身走至台上一只立地的大鼎跟前。高不及先里那个,宽却足足抵他五个。面貌憨厚痴肥,脸似个硕大的馍,两腮挂下的肉似一对布囊,浑然辨不出哪是鼻子哪是眼。再看那三百斤有余的青铜鼎镬,三足牢牢嵌地,通体纹饰蜡光,鼎高至成人腰际,径宽则两人难抱。
那貌不惊人的胖少年憨笑着上前,方才听他喝出一声,竟已手扶鼎镬两耳,轻而易举将其举过头顶。他高扛鼎镬,举步绕场一匝,还不住嘿嘿笑着,惹得围观百姓齐齐脱口惊呼:“好神力!”
“胖子,好了!”胖少年又听一唤,稍动手臂即将头顶之上的大鼎掷还于地。落地时轰然巨响致人耳鸣,仿似远目之处的山岳因之崩坼。
“各位叔伯阿姨,再瞧我的!”将一柄铁剑脱鞘抛入空中,少年一脚顿地随之凌空飞跃,手方一握上微微生锈的剑柄即抖腕削出长锋——或如长虹贯日气吞牛斗,或如水银泻地酣畅淋漓,或如银钩铁画招招带力,或如燕子穿花式式轻盈,一气呵成使出十余各自精妙的剑招。听他边舞剑边说,“皆说温商尧十六岁从戎,挽狂澜于敌众我寡,一战名满天下。那是何等年少激昂,又是何等意气风发!”左削右劈,疾刺急停,一招一式堪比行云流水,毫无衔接痕迹。虽说显见是炫技,确也有技可炫。他又换一副不屑口吻道,“可你们都忘了他本就出自官宦之家,一入军营即可封将。跨得是最好的马,用得是最好的剑,十万兵将任其差遣,实教我等黎庶望尘莫及!纵然身负鳌戴三山之力、鹏翔万里之巧,也只能苦于报国无门。”
纵然身形变化多端,剑招撩人眼花,可这回已无多少人为他喝彩了。一约莫五十开外的布衣男子当下出口相驳:“虽说国公出自官宦之家,可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却是千真万确!你这腌臜泼皮,又怎可口出不逊,辱他‘欺世盗名’!”
眼见围观百姓个个攒眉瞪目面色有恙,似恨不能将自己拽下台去抽骨剥皮,少年撇了撇嘴,仍不服气地径自强辩,“你这声‘千真万确’说得恍如亲见一般。可我偏说这‘万军丛中盗取上将首级’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他又使几招,剑锋横扫又回旋,剑尖兀地一指方才出声的那个男子,挑眉生出无赖一笑,“就像这大庭广众之下我悄无声息盗你钱囊,怎么可能做到呢?”
“泼皮狡辩!”为其驳得脸颊涨紫无言以对,尚骂骂咧咧间身旁忽另起一个男子声音——
“确也不难,六字而已。”那嗓音柔软低沉,不厚不薄,却又字字清晰分明,“心专、眼沉、手快。”
少年循声望去一眼,不由蓦然惊起——
自济南入得这遍地朱户画栏的靡丽京师,毂击肩摩一览众生——绮襦纨袴者有之,珠光宝气者有之,粉面油首者有之,可实未见过这般样貌俊美又风神潇散的男子。他一袭几若曳地的紫貂大氅,虽病容满面,鬓发皆白,仿似耄耋老叟;可那直鼻俊朗、薄唇风流、一双深邃眼眸中蕴藉的悲伤多情,却分明看来至多而立年纪。少年稍稍缓过怔然的劲儿来,复又掉头对围聚台下的百姓道,“莫嫌范某托大,可我若与他温商尧一样好命投得官宦人家,此刻也早已手掌雄兵百十万,威名扬海内了!”
围观百姓瞧这少年口气大过天,原不过是哗众取宠,自夸自擂,当即嘘笑着散了去。一旁的胖少年见打赏的看客须臾散尽,不由虎起脸来嗔怪,“让……让你别……别提这劳什子!”他一面艰难地弓腰搜寻,仔仔细细将台上稀稀拉拉洒落的铜钱碎银一并拾起,放入银丝蓝缎的一只钱囊后小心收入怀里,一面又堆挤个满脸横肉结巴着抱怨,“今……今晚上,又……又没饭吃了!”
范姓少年满面怅色,忽又恶狠狠地掷言:“纵使赚得盆满钵满,也抵不够你吃上一顿!”胖少年似犯了错般一刹羞红了脸,竟埋下头绞弄起了衣角:“炎青,是我……我拖累了你……你莫管……管我,自己去……去投军吧……”少年回眸瞧了瞧对方,摇头叹了叹,即也缓和了口吻道:“既是兄弟说什么拖不拖累?你我金兰之义更胜骨血之亲,自当同生共死,同进共退!我便不信,这偌大一座长安城,竟遇不上一个知人善用、识才惜才的伯乐!”
“既想投军,为何不去兵部所设的征兵处?那里才是男儿报国的地方。”
便又是那个柔软温和的男子声音,如同初初发酵的酒,醉人的醇厚之中尚未脱去泉水的清冽。
两个少年一同掉头看去,却发现斐然风起间一袭氅衣款款飘摆,台下还有一人。
原来方才曾出声的那男子并未同散去的人群一并离去。随于他身后的一个粉面小厮,不住朝台上二人撇嘴白目,一脸鄙陋猥琐之态。可那双如井深眸里的似笑又似颦,若客旅郁郁忧戚,若谪仙超拔嚣尘,莫名教人为之吸引。
“虽说当今天子不拘一格招贤纳士,甚为可喜。可惜征兵的官吏皆是狗眼看人低!”神色倨傲,体态精瘦,口舌自也麻利,范炎青答话道,“瞧我兄弟模样生得憨胖,饭量又大,便一言不问地将我俩拒于门外了。”男子面色毫厘不兴,颇似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胖的只你兄弟一人,憨的却是你。你本可弃他不顾自行投军。凭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出人头地,指日可待。”少年闻言顷刻怒起,忿然将一双凤目瞋大几匝道:“即已结义金兰,便该福难同享同当!怎可贪名慕利,作那背信弃义、背友求荣的小人!”
男子咳了一声,依旧淡然问道:“可懂兵法?”
少年昂首晃脑,一张青涩脸孔上傲色毕现,凤目斜斜一飞道:“《孙子》《六韬》,如数家珍。”
深长眸中的笑意虽愈加彰显,他却仍微微摇首道:“纸上谈兵,算不得懂。”
“你、你这腌臜,不许……不许辱我兄弟!”语声甫毕即是震天一吼挥拳扑来。那胖少年本就力大无穷,拳风的峻急劲烈刮面而过,更大有雷霆万钧之势。男子的两鬓白发为其掀动,却眼不瞬而神不动。他稍一错身擦过对方的拳头,只两指并戟往对方肩头轻轻一点——三百斤重鼎亦不在话下的少年竟受不住两根修长手指的力道,同样三百来斤的身躯似突染了痉风,抽搐一下即跪倒在地。
“我……我输了……”技不如人,认输认得倒也爽快。费力地从地上摸爬而起,呼哧呼哧喘上几口粗气,胖少年挪到另一少年的身侧,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道,“炎、炎青,这人……好厉害……”
“依你这模样,该是个当官的。居然……也会功夫?”好容易将瞠目结舌的满面震愕敛了住。方才自己眼不及眨,将对方的身形动作巨细无遗看进眼里,大觉这人这般风行云卷信步闲庭,分明还留有余力。再瞧他与人交手之后面色惨白,连咳不止,显然又是个动易艰难的病秧子。范炎青一脸狐疑打量对方一晌,忽而挠了挠头问,“如此,你当见过温商尧了?”
男子闭了闭眸稍作歇息,待匀了呼吸,即颌首道:“见过。”岂料少年似一下起了兴致,立马亮着一双凤目凑过头来,语声听来竟也如他兄弟那般舌颤磕巴,“他、他是何模样?是否真如、真如那《温郎谣》里所传,俊美得不啻二郎真君下得凡来,姑娘们一见就再忘不得他,一个个黯然神伤、相思憔悴于闺楼?”
男子摇了摇头,微微笑道:“好像……也无三只眼睛。”
“我娘原也是长安女子,自我懂事起,时不时就听她嚎骂我爹爹,只说自己若非瞎了眼睛嫁了他,本是要嫁温郎的!”范炎青一壁手舞足蹈一壁絮絮自言,仿似全然忘却了先里的“欺世盗名”一说,“我此番入京,头一要事便是去晋国公府求见于他,怎料他府中下人说他已半月未曾回府——”一脸目醉神迷的憧憬之余,少年幽幽叹出一口气来,“倘能有幸一见温商尧的庐山真颜,就好了。”
“我看他倒寻常得很,不值你执着一见。”男子复又摇头一勾唇角,“便是此刻他就站于你的身前,你怕也认他不出。”抬眼望了望风起渐阴的天色,随即微微敛容正视起对方的眼眸,道,“伯乐虽难遇,可若千里马都因噎废食,也实令人顿足惋惜。国难当前,热血年少如尔等,与其枉自气馁于街头,何不明日再去征兵处试它一回?”他笑言一声“两位将军,后会有期”即飘然返身而去,还未与侍从行去多远,头也不回地往后抬袖一抛——
落入少年手中的正是一只银丝蓝缎的钱囊。
“欸!我只卖艺,不行乞。”范炎青冲那削瘦挺拔的背影高声唤道,“方才技不如你,再要你的赏就太厚颜无耻了!”
对方不驻脚步也不回首,仅一声轻咳,含了个温软的笑道,“我只交朋友,不打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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