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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等了三天就觉得无可忍耐了。以往的每个小时,他都在繁忙而璀璨的更衣中渡过,而现在,他居然对更衣这一举动有了厌倦的情绪。他深信江山易改而本性难移,但这时,魔衣的胎动让他感到了恐慌,就像那位织师铸就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支乐曲,它从织布机启动的那一瞬间就开始了演奏,声音如吸血鬼嘴里的尖牙,音符如吻痕旋遍了国王的身体,随着时日的流逝,鬼魅的尖牙刺入他的颈侧。动脉里的血被这种冷漠疯狂的白色钙化组织彻底掳获,逆流而上再顺流而下,经过红艳老旧如蒙尘法兰绒的舌头,滑进未知。初拥能改变人类的存在方式,国王的恐慌也来自这种改变。他怕新衣的诱惑如此蛮横,一旦穿上就不再替换,从此织衣房可以撤销,御聘织师可以遣散,吃睡以外的十六个小时不再更换衣服。最完美的新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等同于终生监|禁的囚衣。国王害怕改变,害怕在“一件完美”和“无数件缺陷”中作出的取舍。他更害怕自己推测到的事情,尽数发生,如同准点报时的布谷鸟钟。而最让他害怕的则是,所有的事情如约而至,他怎么恐慌都逃不过迷倒、屈服、沦陷在一件恶魔的纺织里的命运。人最可悲的事,就是知道自己生而必死。百年里百计千方的规避,仍然眼睁睁地看着死神的镰刀,像邀你观赏下弦月的情人一样,避无可避。

为了减轻自己的哀思,国王决定派人到织衣房里查看一下进度。他还没有做好亲自见面的心理准备。当骗子在织衣房里忙碌的第三天,国王派了忠心耿耿的财务大臣去视察骗子的工作进度。

财务大臣自认为是视察骗子的最佳人选,因为他觉得,就算新衣再怎么美丽,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他不会被魔衣的力量诱惑,变得和国王一样茶饭不思。他只爱数算金钱,就如国王至爱宠幸衣服。大臣的衣服穿了几十年年,还是那几套结实但破旧的沉黑。他认为黑颜色能衬托出金子的光芒,使其变得更加锋利。他小时候曾许过一个愿望,说他长大了一定要有数之不尽的金钱。最后他当上了国王的财政大臣,每年报告国库总额的时刻就是他最激动的时刻。

老大臣敲开了织衣房的门,笃笃数声掺杂在不间断的织布声里,就像鸟鸣中响起了枪声。大臣的目光如同准星,射入昏暗的房间。他看到了数台停用的织布机,披上了懈怠的白布,懒散地靠墙而睡。几根圆柱的中间,有一台小型织布机,样貌老式,木头零件上有皱纹一样的木纹。骗子坐在织布机前,忙碌地摆弄着它,使它发出连续的声响。

然而,织布机上连一根丝线都没有。它仅仅在运作。

这是怎么回事?财政大臣也听说过魔衣的神奇能力。难道他是愚蠢的,或是不称职的?不,不可能,由他监督的财政数字从来就没有出错的时候,准确得令人发指。那么,他眼前的景象又怎么解释?难道,最优秀的织师,只是一个谎言吗?可怜的国王!他赏赐了多少金子给这位骗子啊!这笔钱,他可是亲手批准调拨的,如果上面没有国王的签字,他一定将写着这等荒唐事的纸一烧而尽,剩下的灰还要埋进土里才能稍稍解恨!

那些金子,噢,那些金子!它们就放在织布机的旁边!财政大臣的双手发抖了,只因那成堆的金子,是织衣房里唯一的光源。它们映照着距离最近的骗子和织布机。在老大臣的眼里,织衣房的固有色通通剥落,变成了一座单独的元素聚集地。老大臣嗅到了他最爱的金属味道,却因金属所属的立场不同,他不得不理智地恨起它们。

“请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老大臣高声质问骗子,却换来了骗子和织布机的一同沉默。

“嘘——”骗子的双手离开了织布机,就像母亲把熟睡的婴儿放进婴儿床里。

“请不要打扰这匹布的安宁。”骗子站起,朝老大臣虔诚地弯腰,“它正在经历一场痛苦的重构。纺织是多么奇妙的乐事,原本是互不相关的线段,因人的力量和智慧而交缠、牵绊,叠出一个个平面,实现了维度的转变和性质的进化。能目睹这样的过程,如何不让人心醉神往,喜极欲泣呢?”

“可你的织布机上明明没有——”

骗子伸出食指,封住了财政大臣的嘴。

“您是国王陛下所信任的大臣,聪明能干,忠心尽职,你是一定能看到纺机上的布匹的。”骗子让了让身体,使老大臣的视线漏去了织机之上。

但他能看到的,只是堆放在织机旁的金子。

“嗯……没错,是我大意了。”骗子拍拍自己的额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它是我亲手织就的,就像父亲看着他的千金长大,到现在已经习惯了她的美丽。但是,当她走出城堡,参与一个上流贵族的派对,肯定会让许多英俊的小伙子看呆了,忘掉他们的酒杯已经落到了地毯之上。”

骗子推着财政大臣,一步步走向织机,带他坐在自己工作的位置上,抓起他的手腕,一只放在织布机上,另一只则放在织布机旁边的金子。

“你肯定会因为它的华美而失语……就让我来解决你的困扰吧,请相信我的描述能命中你双眼的所见,不偏不倚,不多不少,让你向国王陛下转述这匹布料的时候,能够像一位久经人事的情场老手一样,将手中的杯端得稳稳的,将口中的话说得甜甜的……”

老大臣回到皇宫,向宝座上的国王禀告他的所见。国王见一向精神矍铄的臣子步调奇异,双腿像不断被人敲打的琴键,而弹奏着的曲子正是一曲泥石流交响乐,大雨滂沱,石头翻滚,音符乱套。国王以为他的臣子被新衣震慑,一路失魂;而臣子的报告也证实了国王的猜想。原本,自财政大臣嘴里吐出的语句从来都干瘪乏味,文字不过是数字的附属品,使表意完整的零件。但这次的叙述与之前的完全不同,字里行间居然充斥着不可估计的形容词。这种被多情人儿深爱的词类,老大臣从来不屑用之。然而今天,这类词语带着宗教式的虔诚称赞,侵略了他的口舌,使之灿然生辉,绝美如同皇家藏宝室里摆放了数百年的大师画作。当大臣叙述完毕,合拢了嘴,神启的魔法瞬间消失,展览的杰作蒙上油纸,摆回深宫,只剩下失去了媲美对象的宫殿柱子,围绕着财政大臣,闷闷生气。

国王震惊于大臣的转变,更觉得织衣房里的是一头魔物,能让人的本性发生倒流,恍如雨点向上冲进云层一般不可思议。他决定赏赐更多的金子给骗子。骗子叫人把织衣房里多余的织机通通搬走,空出来的地方就堆着金子。它们成为了房里的光源,织师连夜赶工只需一根蜡烛,就可以通过金币的漫反射,获得朦胧辉煌的低气压色调。

财政大臣的描述并没有舒缓国王的相思病。几点雨露之于极度干旱,就如几粒小麦之于极度饥荒。渺小的解药只会让患者更加绝望,也令他不禁猜想,他会否在足够的解药到手之前,就已承受不住病魔的折磨了呢?病人不是因病而死,他们只不过走不完痊愈的路途。

国王再派一位臣子去视察新衣的进度。从第三天跨越到第四天,一周的工期就这样抹去了一半有多。奇数的妙处就在于永远没有整数能使之对半,它让心急的瘾君子觉得光阴有了可喜的弹性。另一位臣子回来了,带着本不属于他的气质,回到王座之前。这位臣子穿着得体而朴素的服装,样式过时,正是国王最为不屑的“审美的蠢驴”然而今天,这件不上镜的制服得到了国王的妒忌。尊贵的国王认为,臣子的衣服肯定沾上了新衣的一点点碎屑,又或者是一点点废料,让他得意地狐假虎威,嘴舌滑腻。

国王的目光蛮横地打断了臣子的描述——那种描述他已在财政大臣那儿听过一遍,尽管措词完全不同,但格调高度一致,有如同一本圣诗集里抠选出来的段落,而这本圣诗集是每一个拜访新衣的人所必需领受的启示。两个臣子的语言让国王再度升腾起一种隐隐作呕的欲望,就如身上的衣服胎动不停。他苦恼地低头扯了扯衣领,却被衣领上的凌厉宝石划破了手。红宝石愈来愈称职地闪耀了,有如腥气的兽类眼球。国王感到两个世界的辩证已然狼烟四起,身上的锦衣和新衣的代言人分别是战场两头的统领。究竟完美是不是一件衣服该有的属性?而残缺才代表着正常?最巅峰的衣服必然含有已知的和未知的衣服的所有元素,但在拥有了与同类的可比性之后,又毫不留情地击败了它们。它凌驾于数亿的亿次方的衣服尸体之上,藐视着裙摆之下覆盖的残次品。它的结构、手法、排列、缝合,都是那么得当。每一次,织师帮助它分娩一厘米的长度,就有无数的巧合来替它铺路。国王暗忖,他即将穿上的,恐怕是自所有服装文明的尸体粉末里,提炼出来的唯一成品。你闻不到它的尸臭味,只因它的意象和衣服无二,但分子排列早就被神拨弄了一番,就像神秘的烹饪,穿雪色衣服但常年与火红炉火相伴的厨师,会用受诅咒的香料,剔除原材料固有的味道,又催生更多的化合,使炉上菜肴模糊了物质性的边界,渐渐失去作为“它”的大部分证据。

若是从地狱来的厨师,就能让肉不再是肉,菜不再是菜。腐烂生蛆的尸块,受了恶魔香料的爱抚,也能抖擞得热气腾腾,芳香四溢。

第五天,国王失去了食欲。

原本高傲、英挺、风度翩翩但有着变态嗜好的国王,自以为是世界最完美的模特的国王,变得消瘦、憔悴、双目无神,甚至无力执行他的偏执。两小时的更衣频率使他疲惫不堪,于是他将其改为四小时一次。国王已把身上的衣服当成了减轻病症的治标药丸,一天四次,一次四粒,每四小时服用一次,温开水送服,如有不适敬请随诊,但医生能开的只有另一味副作用未知的药方——随处想念四十八小时以后的新衣,无论饭前饭后,梦里梦外。

当渴望失禁,冲溃了自制的门闩,国王午睡失败,从榻上爬起,命人更衣,又遣了仆从把一干臣子叫来,陪他去视察织师的情况。国王决定要透支他的理性,押在十赌九输的疯狂牌桌上,期待一次翻本,或者沉沦更深。

国王带着他的得力臣子,一共十多个人,紧张稳步地来到织衣房门前。一扇毫无特色的门,因房里传出的织布声而有了高傲的脾气,仿佛前来参拜的人,不在它的眼皮底下鞠一个直角深躬,便不会为你剖成两半。骗子早已得知国王前来视察,嚣张的金子也早已安放在妥当的地方。此时的织衣房空旷但光线阴翳,窗户从不打开如患了眼疾,尘埃在地上聚成易碎的罩子,为地砖的零散装饰图案漆上一层距离。国王率先走进织衣房,阳光跟在他身后蹒跚,趔趄了几级石阶便摔成规矩的四边形,暖暖地肝脑涂地。织衣房里有几根苍白的大柱,其中一根张扬地挡住了骗子和他的织机,只听见织机的吟唱如长长的紫色丝巾,充满了绕梁的挑逗性。国王避开了无礼的柱子,然后他便成为了另一根柱子。他呆住了,像他身后面无表情的臣子一样。但是,臣子的沉默是因为他们早有准备,国王的错愕是因为他手足无措。

他看不到织机上有哪怕一根丝线!一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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