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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子顺从地站在织机旁边，双手托起，像捧着什么东西。

但也仅仅是，似乎捧着什么东西而已。国王依然看不到他的新衣，他日思夜想的新衣，为之消瘦、患得患失的新衣，像闹脾气而躲回娘家一样不给他瞧见的新衣。看不到。除了骗子的双手，洁白，修长，指尖充满了灵巧的弧度，神圣而戏谑地托举着，与他最下方的肋骨平齐。

国王的愕然冲碎了这次绝境般的验算。而骗子却神情自若，眉目深邃端正得足以置于神龛，供人祭拜。

骗子将国王的慌乱尽收眼底，再转化成自己的笑意。他说：“陛下，你是否惊异于这次的花纹与上一次有所不同？”

国王沉默以对。

“那是因为这片大陆，已经染上了白霜的预约信，新衣也开始更换它的绒毛了。对，就像许多以自身的毛皮为骄傲的动物一样。

“但它要比动物高级，当然了，它是最完美的布，这夜过后就是最完美的衣。它的完美来自永不固定、永不重复的花纹。每一秒，它的纹理都在变化，就像观星者眼中的夜空，弹指间就会解读出另一种命运。它的花纹来自世上的一切，一切最美的，最美的所有。在这匹布的显像之下，星座不再是仅依靠人的想象挣扎在脑海的孤立星座。这段纯净的布，会将人们所想的，展现成可看的，十二星座会变成如幻似真的平面童话，卷在你的挺拔身姿上，变得立体，而你将被宇宙的众神环绕，被童话的真实迷倒。当一个星座从您的左肩转到后背，正代表着时间变换，季节轮回。时日分秒的变化，都被它掌握在无骨的手心，它的肤色映照着世界的心情。当结冰的大河解冻了，如情人间不断耳语，流过了你的衣袖，弯曲的角度恰好成为绸上的肌理；当夏花秋叶知了冬青，有形的物融化成了无形的色，按着古老童谣的格律踩上你的前襟；当烟花跃过泥墙，与神殿顶部的圣女石像擦肩而过，一瞬的任性却被拉伸成湖水波纹状的慢镜，在你的裙裾上消磨着它肉|欲的环状眼神，直到视线浓稠得像艳情戏里的戏服，斑斓，鲜艳，被人狠心脱下，闲置一旁，因你有了更新的更高雅的玩意……”

“陛下，我的陛下，”骗子从无尽的意象里救出溺水国王，“你能明白它的美吗？正因为它美得太危险，众神才将一个半隐形的诅咒强加于它的身上。你能体会到它的可怕的美学吗？”

骗子再次低头，细细欣赏他的十指。国王无法辨别，他的视线究竟落在了掌纹之上，还是落在掌纹之上的上面，中断于某个难以察觉的距离。正如他同样无法辨别，骗子在看他的时候，视线又是否刺破了他的脑壳前后，落在身后的门上。

但是，骗子的真与假并不是国王急于知道的。

“我看不到。”国王用力地将眼皮合上，又打开，仿佛粗鲁的客人摔上了商店的门，店门受了冲击又反弹打开。

“我什么都看不到。又或者说，我什么都看得到，除了你手上的布。”

“哦？”骗子头向左歪，似乎听不懂国王的解释，“这是为什么呢？”

“当然不是因为我的愚蠢和不称职。”国王嗅到了一些结局的意味，仿佛腌制着欺骗与阴谋的酱缸被人掀开了盖子。他有些愠怒，而且怒气越来越盛，映射在他身上便出现了呼吸急促和两手颤抖，身躯如沸腾的热水壶。

“而是因为你在这七天里，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做。你是一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织衣房里唯一的煤油灯晃动了一下，焰火似被国王的怒气推了一把，于是不满地表达它的愤怒，使两人的僵硬影子也受到惊吓，眩晕了一番才堪堪站稳。

骗子，骗子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却让笑意爬上了他的唇线。他并没有因谎言的终结而狼狈。他微笑着放下了双手，姿势如同云石雕成的古典人像，带着神祇般的端庄表情，愉悦与审视都藏在眼中深井，不漏半分，只有潮湿的青苔自井口蠕出。

如果真的有新衣，想必它已经落在地上了。不知道满地的泥尘会赋予它怎样的灵感，来修改身上的矫饰主义？

“陛下英明。”骗子诚恳地说，“请您相信，这句赞语是您听过的这么多句赞语里，最真心的一句。”

“哼！”充满反讽意味的话，国王自然鄙夷至极。

“陛下请稍安勿躁。”骗子在国王挥衣欲走的时候，出声留下了他的背影，“世上最美的新衣，的确是有的。它并非从我的织机上诞生，但它此时确实与我们同在一室。”

“你要我如何再相信你的话？”国王回头却不是妥协。他已决定，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立刻找到军部大臣，以最严厉的欺君之罪，将骗子处死，剥下他的皮做成人皮衣裳，然后回收那些大意赏赐的金子——这么多的金子，到底埋到哪儿了呢？

心意已决的国王要离开织衣房，但骗子在他思索哪道罪名的惩罚最为严重的时候，挡住了他离开的门。

“陛下，你可知道，最美的新衣，是如何织出来的吗？”

骗子的笑意如同门外的寒风，吹来了西北偏北的低温。

消瘦的仆人嗒嗒走来，将熄灭的煤油灯一盏盏收起，用一根粗麻绳串着。他左手提着一盏橘黄，调皮的火光嘲笑着失去了血色的同胞。石路很长，仆人提着煤油灯，布置了一个近似圆球状的光芒区域。它像一颗暖色调的瞳仁，缓缓移向眼角。眼角尽头出现了一列屋子，灰暗的煤油灯延伸到其中一扇大门旁边的枫树。这扇门所标示的区域里头只有一根蜡烛，它的光与他人的影一同压缩成片，贴在磨砂玻璃窗上，扭动、挣扎，不时有剪刀的寒光，像惊雷一样乍现其中。

不久，织衣房的门开了，骗子将门外伫立的仆人让了进来。合门时，骗子如谈论明日大典的天气情况一样，轻松地说：“国王要开始更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