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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李淙摇头笑了一下,示意没什么辛苦的,继续利落地把地上的大白菜一摞一摞地搬上车码放整齐。

等李淙搬菜的当口,村长拿起烟杆,从口袋里捻了一团烟丝出来摁在烟锅头上,几下吹燃了黄纸折子,点燃烟丝又开始抽起旱烟来。

“昨儿是工假吧,怎么还忙活呢?”村长问。

“嗯,昨儿弟弟找来了,身上带着病,只顾着照料他就忙活了一整天。”李淙边忙边答道。

“弟弟?”苍老的声音带着疑惑在昏暗的院落中响起,老村长皱起了眉头,那张爬满皱纹的脸映照着油灯昏黄微弱的火光,看去犹如风干的橘皮一般。

关于李淙的身份和家世,村子里只有村长和李淙邻家的孤老沈大娘知晓,不过不是李淙自己交代的,也不是他不当心说漏了嘴,而是当年李淙的父亲曾有恩于这两位老人,李淙又长得像他父亲,这样才被村长和沈大娘认了出来,这些年一直当做恩人的儿子照拂着,村里旁的人家都不知情。所以听到李淙这么说,老村长愈发糊涂了。他是知道李淙有个弟弟,可那弟弟不是早在李淙一家遇难之前就已经死了么?李淙屋子里还供着牌位呢,怎么这会儿又冒了一个弟弟出来?

李淙看出了村长的疑虑,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只接过话茬道:“是幼年失散的弟弟,昨儿才找来的。”

“也是……你爹的儿子?”琢磨着李淙的话,村长举着烟杆“喀、喀”地往地上砸了几下,倒出燃烬的烟丝,也不忙着再抽了,而是欲言又止地这般问道。

李淙踩住板车,抽紧绳子把一车菜捆牢,脑子里却在想着,曲弦的身份若是给太多的人知道,惹事端那是肯定的。世人对待男倌大多还是像儒秋那般唾弃瞧不起,不知道他们其实也是苦楚繁多。若是可以选择,又有哪个愿意做倌儿?即使是待自己如亲生儿子一般的村长,若是知道曲弦的事,也会觉着难办吧。

要说到他自己的话,如今孤身一人,也不怕认一个倌儿做弟弟会辱没了李家的门楣。他李家一家的名声早就被一笔销去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于是李淙也没多说,只点头道:“嗯。”

“唉,真是造孽。”李淙一家的事儿,除了造化弄人,还真想不到旁的来形容了。老村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你那弟弟身子病着呢?找大夫看了没有?”

知道老村长口里的造孽是在替父亲惋惜,李淙沉默了一瞬,颔首道:“嗯,看了。不是什么大病,养些时候就好了。他以后就在我哪儿住下了,村长您看成么?”

“成,成。”村长连连点头。这村子也不是什么人人抢着要来的好地方,自景帝开国以来就没富的时候,李淙那样的身份落难到这儿来,若是仗着村长恩人的身份硬要撒泼耍横,看在当年那么大恩情的份上村长也只能咬咬牙应承下来,可李淙自从来了这儿,非但没抱怨过一句,反倒一直在村子里帮这帮那的,惹得村长这个存了心想要报恩的人反倒不自在起来了。现下李淙不过是想带个人进来住,又是他亲弟弟,哪有不成的道理。

“李淙啊,好久没去你屋了,赶明儿过去上柱香,顺道看看你弟弟。”又来一个恩人的儿子,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得去会会。

“好。”李淙点头,摆弄好一车子菜,又站起来四周查看了一转,确定稳妥了,绕到村长跟前商量道:“对了村长,跟您说个事儿,县太爷那儿的工我不做了,我那弟弟身子不好,做了劈柴干活的长工就没时辰照顾他了。明儿我去码头找活干,长工就辞了。”

村长搁了旱烟,站起来道:“怎么家里头银两不足了?等会儿我跟阿华说说,让他把余钱取来给你。家里昨天才买了米回来,来来,进屋捎点回去。”

听村长这么说,李淙有些窘迫地皱了皱眉。阿华是村长的大儿子,人也善,之前有几次实在穷得没法了,他听着村长的话也接济过自己好些回,可总不能仗着人家心软,一有什么事就找上门去,人家也是要钱过日子的。

于是李淙摇头回绝道:“不用了,家里还有钱,米也有呢。俗话说救急不救穷,过得了这一时,今后总也成问题。我已经想好了,明儿就去码头看看有没有工做,村长不必操心了。就是辞了村长给找的工过意不去,特地跟您说一声。”

村长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哎,那没事儿。辞了也好,县太爷府上没一个好东西,听说还总是克扣工钱来着?”

“嗯。总之我有办法,村长您不用急,家里的钱粮留着自家用就成。我走了,送菜去。”李淙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把县太爷家厨子扣钱的事给糊弄了过去,又说了一通话好让村长放心,而后把绳子搭上肩膀,扛起车把准备离开。

“诶,路上当心着走呐!”见李淙不愿多说,村长也不问了,跟着李淙到了院外站定,这般嘱咐道。

李淙没应声,转身挥了挥手,而后推着一车菜去了县里。大概心里有惦记的人,脚下的步子快了,去县里半个时辰的路程也不自觉地缩短了许多。

还是先去了县太爷府上。照例边挪菜边挨着厨子的冷嘲热讽,等菜卸完,李淙推着空车欲走,厨子拦下了他。

后两个月的工契本是要另签,厨子把契纸扔给李淙,李淙弯腰捡起来折好,又原封不动地换给了厨子,示意自己下月不再上工了,而后拱手作了一揖就推着车从后门离开了。

若不是衙门上下那么多人要吃,他本是菜也不想送了的。想那厨子现下定是在骂他吧。要知道像自己这么好说话、工钱又只用给一半的奴籍也不是容易就能找着的。被贬为奴籍的人,大抵上便是被东琅抛弃的废人了,连越境而出都不会有人管,大多落草为寇揭竿待反,或是流窜别国效忠他主,哪还会安安分分呆在东琅赎这永远也赎不完的罪。

李淙叹了一口气。身处高位之时还觉得百姓大多都是淳朴善良的,不似官场上那些人勾心斗角攀权附贵,没想到心术不正的人不管身处何地何位都是一样的。不过有恶必有善,和厨子比起来黄员外家的老管家人倒挺好,知道了李淙家里有病人,好心叮嘱了几句,还说把活留着等他回来继续做。

李淙边推车边回想方才种种,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世间百态了吧。

虽说自己生于乱世,却是贵胄之家,父亲总告诫他不得太过盛气凌人,他们离真正的贵胄还差得远,对普通百姓也不可看轻,对他们是要敬畏的,他们儿孙这一辈没有过过真正的苦日子,无法体会贫穷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得不揭竿而起的窘境。若是父亲此刻还活着,他可知道自己当年口说无凭的教诲已在这六年的艰辛体味中化作血泪,深深地融入自己儿子的骨髓之中了?

得意时一朝踏尽长安花,失意时宁堕泥沼无心自拔,殊不知翻手一日,覆手也只需一日。而自己仍旧有力的这双手,掌间和四指指弯的茧子还在,现在却只会用它来推板车了。

弄人的又何止是造化,可能更多的还是胸膛中这颗再也炙热不起来的心吧。

李淙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摇头笑了笑。想这些作甚,还是早些回去照料曲弦是真。

10、第十折长兄如父...

李淙往回赶的时候,萧弦才从床上爬起来,等李淙掀了帘子进屋,萧弦正坐在榻上攥着头发发呆。

换了个身体,反正自己看不见自己长啥样,也没觉着多别扭,只不过脑袋后面多出来的那一丛快垂到腰际的长发真是让他犯了愁。

哪怕睡觉再老实,翻个身总也应该。披头散发像个疯子不说,那一缕缕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总是跑来跑去,一会儿缠了脖子一会儿遮了眼睛,毛绒绒的惹得人怪难受,真想一剪子全都给裁个干净。可萧弦隐约记得孝经上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才算孝至始,因此剪头发在古人眼里从来都是件大不敬的事,上古五刑之一就有将人的头发全部或部分剃掉的髡刑,就算这儿不是历史上存在过的朝代,也不能过于莽撞,万一自己贸贸然剪了头发,被人看成妖怪拖出去烧死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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