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罕见地,最近风头正盛的小吉大人,被陛下派人提早送回了长庆宫。
“据说那队人里,魏都督脸上无一丝笑,跟着的人一个个跟奔丧似的。到了长庆宫,魏都督下令在殿门上贴上了封条,不许一人进出!”针工局里,梁无的心腹梁季贴在他师父的耳边小声说着。
梁无闻言,眼睛都亮了,只是他谨慎惯了,“再等等,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可能只是顾婉仪惹怒圣上——”
梁季却露出笑意,“可是您猜那位是怎么被送回的?”
“怎么送的?”看着前段时日便将名字从“梁吉”改成了“梁季”的徒弟,梁无兴奋地问道。
梁季两只手圈在一起,比划了个比茶壶大不了多少的形状,随后贼笑道:
“我就见魏都督身后跟着个太监,那手里的盘子上放着个这么大个漆盒。要不是那队伍里跟着长庆宫派去照看‘小吉大人’的小太监,一路哭丧着追着那盒子喊‘小吉大人’,我都没能瞧出来!”
梁无闻言,诧异地看向徒弟的手。
他可是听说了,现在宫里出现的那些人偶,那都像是活的小孩一样,能跑能跳,会哭会笑的。
他管着针工局,对那些人偶的尺寸最了解不过,想到那玉人偶被装进这样小的盒子里,那不就像是将活人装进比自己小得多的棺材里,又黑又憋,不吓死才怪!
“前些天还听说,为了那顾婉仪和新来的人偶,陛下连太后的面子都不卖。甚至能容那人偶在理政殿和永乾殿里到处乱窜,连奏折都能拿来就玩。”梁季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大家当时都在猜,之前的那一个,不管是脾气还是长相,都不如这新的,恐怕是要失宠了。”
梁无跟着点头,他当初也是这么想的。
“可谁能想到这才几天,那小爷一出来,半天功夫,就把人给整走了?”梁季却越说越兴奋,“这手段,宫里哪个有这三分本事,咱陛下还能像如今这般膝下空空?”
梁无不住点头,这小主子,真正是人狠话不多。连陛下与太后对抗都要留下的人偶,都是兵不见血地一刀解决——还是用的那么明目张胆又阴狠的手段——简直与活埋无异!
想到这一切,梁无忍不住抖了抖,吓出一身冷汗。
“快,我之前让人做的那些衣裳,可都做好了?”梁无赶紧问道。
“做好了!”
“你亲自去取来,随后随我去一趟永乾殿!”
当初那小吉大人上位之后,针工局便受令制作过一批小衣裳。
梁无胆小,再者他之前也为难过那顾婉仪,现如今立马贴过去恐怕也无用,于是便做了一批无功无过的衣裳。
可随后他就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醒来青着亮眼,自己亲自动手精心画了花样子给下面人,让人无论如何拿手中最好的料子做来。
至于尺寸——便是挑的闻弛的。
他也不是就猜到闻弛就轻松复起,毕竟那段时间这小爷可有些时日没有消息了。
他就是有备无患,没想到这就用上了。
听了徒弟一路的马屁,进了永乾殿,梁无带着的一行人便个个噤若寒蝉。
眼尖的他,此时已经发现这殿中出现了几个生面孔。
一个殿里的人都是有定数的,有了新人来,那只能意味着有旧人走了。
听说闻弛今日在永乾殿,都不用招呼,梁无一走入主殿,便毫不犹豫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常小岁都吓了一跳。
宫中的太监都是有品级的,这品级与后妃甚至是前朝的大人们都是一样的。
针工局的掌印太监,堂堂正五品,与嫔位同级,顾婉仪擢升之前见了梁无都是要主动行礼的。
而这样的大礼,更是只有宫中的三位主子受得住!
可还不待常小岁提醒,梁无便带了一脸谄笑,举着自己捧了一路的盒子笑道:
“恭喜主子出关!奴才这些日子时感主子平日辛苦,可奴在又没什么本事帮得上忙,便亲自带人披星赶月地做了一批衣裳孝敬主子,其他事都没顾上,还望主子赏用。”
闻弛今日在乾承帝要求一起去上朝时,没搭理对方,更是对理政殿表现出了嫌恶之色。
他等着狗皇帝对理政殿里的人整顿一番,故没去理政殿。
此时看到有人凑上来表忠心,他倒不觉得意外。
他还没想好这样的人能派上什么用,但是有备无患。
于是闻弛很和气地对梁无笑了笑,指了个小板凳让他坐。
梁无这是头一次见到闻弛本人,却也是真正领教了什么叫做绝类活人。
他叩首起来,冷汗都不敢擦,既不敢坐,也不敢不坐,只能屁股尖沾着凳子,蹲着马步让梁季一一展示衣裳,自己亲口介绍。
闻弛看着那些衣服听着介绍,好像很高深的样子,都是有听没有懂。
不过看还是能看得出来,东西是真的做的很精致。那些繁复的花纹图案以及力求精美的设计,花样简直都绣到了鞋底,与昨天他在那小吉身上看到的衣服确实不一样。
再者,他和小吉身材不一样,这衣服也不像是临时改的。
这是在表明,在他“失宠”期间,对方也是衷心不改。
于是闻弛很满意地点点头,简短开口道:“赏。”
梁无闻言,立马笑开了花。
常小岁寻思着也不能让这些人小看了主子,特地去库里挑了批菱纱。这菱纱轻如蝉翼,透气柔软,是极为难得的贡品。
夏日里宫妃们都是争相拿来做夏衣,可宫里也没几个人有这份荣宠。
梁无针工局出身,自是爱这些东西,捧着那两匹菱纱,真是眼睛都亮了。
宫里这种东西都是有数的,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宫人手头上去。
这赏了他只有主子能用的东西,可真真是无上的荣宠了!
可这还不算完。
梁无随后便见那小爷像是想起什么来,从不知哪里掏出来个铃铛,对常小岁摇了摇,又道:“赏。”
梁无以为又是哪个狗腿子在他之前捷足先登了,却见常小岁双手接过铃铛,转头却阴沉着脸出去了。
梁无一头雾水,回到针工局没一会儿,便听出去的梁季一脸惨白地跑了进来,贴着他耳语到:
“常公公拿着东西去了御用监,说是铃铛做得好,要赏人。御用监的掌印躲出去了,总理太监把个掌司推了出来。
“那掌司还不清楚情况,以为要得什么天大的好处,乐颠颠出来——”
梁无现在也听出来情况不对了,却听徒弟越说脸越白,“常公公说那掌司会管人,手下都是能工巧匠,必定自己也是个手巧的,那手定是要好好护起来的。便、便赏了个十个金指套——”
梁无正一脸茫然。
他们针工局的人,很多靠一双手吃饭,平日里尽量不干粗活,尤其几个特别技艺精湛的绣娘,他也是命人做了手套,内里垫了厚厚的丝绢绒布护起来的。
可随后梁无却见梁季伸出拇指与食指,比了比,道:“指套就这么大——”
看着那两指间半支毛笔粗细的距离,梁无倏然打了个寒颤,脸色也跟着惨白。
那指套是常小岁亲自看着人给套上的,那掌司吃得痴肥,手指更是保护得不错,便很是花了些时间。
从御用监出来,常小岁有些不耐烦地掏了掏有些被吵到的耳朵,看着衣服上的几滴不小心就站上的血滴,却特地回去洗漱一番,换上了干净衣裳,才回到闻弛那里。
闻弛也没问常小岁到底是怎么赏的人,但是既然要在这宫里生存下去,他总也要遵循这宫里的一些规则的。
很快,宫里的消息就传开了。
得知永乾殿和理政殿很是清理了一些最会捧高踩低的人,送去了掖庭,连不太相干的御用监中,也是地动山摇。
那眼见着就要起来的顾婉仪却被关了禁闭。
一时间,所有人在这宫中再不敢提一句“小吉大人”,想是压根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闻弛倒也没有想到,那小玉人的事情,会这么快了结。
他还以为会像他养狗一样,养了多多,朋友送来一只泰迪阿花,他也就养下了。
多多会欺负阿花,阿花有时也会反欺负过来,而他就时常做做和事佬,做个优雅的端水大师。
他就觉得狗皇帝也会跟他一样享受左拥右抱的美好,却没想到,对方这回竟然就这样妥协了。
坐在龙床上,闻弛的爪子摸了摸靠在身上的狗头,却觉得对方的头发又硬又扎手。
闻弛抬头看看,发现对方睡着之后,五官倒是柔和不少,只一身的戾气依旧掩饰不住。
闻弛伸手,轻轻碰了碰对方皱着的眉心。
可随即他便冷笑了一声。
狗皇帝连治理个国家都当做游戏玩,还真会把他一个玩具当回事?无非对方身边多是只会逢迎讨好的,像他这样敢对他发脾气的不多,才感到新鲜罢了。
他们之间现在的这种你来我往,对对方来说也只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而已。
而对他自己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赶紧找到变回人的办法。
将之前研究制作人偶的事情前后再串联起来,闻弛明白最大的疑点还是在自己身上。
他肯定是忽略了什么。
这天,闻弛在乾承帝去上朝后,自己跑回那个巨大的玩偶屋中,找了个房间躲起来,便开始重新拆解自己。
其实他还是可将小吉抓来拆开来看看,但是他还是下不了手。
再说,拆自己,他觉得不对劲的时候随时可以停手。
他自认为能把事情控制在可控范围内的。
可当他把自己的两条大腿拆完,甚至躯干都拆到第三根须臾草的时候,闻弛便明显感到了一丝异样。
就像是被人忽然敲了下头盖骨,又像是被人扯了下心脏。
闻弛下意识念起了口诀,那种异样的感觉又轻了不少。
他犹豫了下,便又拆第四根。
过程中他明显感受到那种拉扯感越来越强,但是口诀或者说咒语也却是能够减轻这种拉扯感。
其实拆到第六根的时候,闻弛就想要停手了。
于是他颤抖着双手,想把自己重新编织起来的时候,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把背部的腔体已经拆掉了一小部分。
闻弛颤抖的双手带来的震动,带动了背腔内的阴灵珠,反应迟钝了很多的闻弛,直到阴灵珠离体,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可那时已经太晚了。
失去了阴灵珠,闻弛手上的力气一下子消失了。
他只来得及紧紧抓住线头,双手便无力地落到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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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乾承帝在理政殿特别忙。
那些大臣见他决意出征,便给他各种找事情。
乾承帝这几天心情还不错,倒也耐着性子与他们周旋了几个来回。
中途还有个老臣痛哭着要触柱,乾承帝也十分仁慈地让人拖了出去,没有牵连其他人。
晚些时候,钦天监的人来请乾承帝,这件事情是之前就安排好的,目的是要算一算这次出征的吉凶,以及出征最好的时间。
过去之后要沐浴焚香,再让人彻夜测算,估计是要弄到第二天早上了。
常安让人回来拿了衣裳用具,乾承帝直接在理政殿前上了御辇,出发前往钦天监。
想想会有一天见不到他的小宝贝,乾承帝悠悠叹口气,倒还有些遗憾。
这么想着,他坐在御辇上,手指却下意识不停敲击着扶手。
眼看着御辇就要出了福庆门驶离宫门,忽然御辇便回转了,竟一路直入永乾殿。
永乾殿的人都诧异叩首,却见乾承帝坐在御辇上,对常小岁笑了笑道:“你家主子呢?”
当乾承帝躲猫猫般乐呵呵找到闻弛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他几乎完全散架的样子——腿部的须臾草全部散落在四周,胸部以下凌乱一片,背腔破裂,装着的阴灵珠也掉了出来。
整个就是个垃圾堆里破烂的娃娃,连乞丐都不愿意捡的那种。
乾承帝怔怔站在那里。
那小人的双手还紧紧抓着散出来的线头,灰蒙蒙的双眼只呆呆看着他,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
它只剩下小半个身体,一个人无助地躺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
如果不是他心血来潮中途回来,也许它就等不到他了。
看着对方那样子,乾承帝好似又再次听到了终日徘徊于梦中的、那还属于孩子的熟悉又凄厉的哭喊声,在那漆黑又阴冷的地方久久回荡,充满无助与恐惧。
乾承帝垂在身侧的手缓缓紧握,依旧不可遏制地微微发颤着。
好一会儿,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转身匆忙跑了出去。
闻弛听着那慌乱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微弱地喘息着。
恍惚间,他好似听到了那个男人的怒吼,以及周围瞬息即逝的嘈杂。
那一刻,闻弛不知为什么,抓着线头的手便松懈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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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明和魏尹分别被派去找人。
常明的动作并不比魏尹慢,可惜之前他们关押起来的老头早些时日已经亡毙,短短时间他找不到其他人可用。
所以被带到闻弛面前的,只有魏尹带来的顾婉仪。
顾婉仪虽然被关了一段时间的禁闭,在长庆宫却缺衣少食了一段时间,但是人看起来倒没有什么大碍,下手也依旧很稳。
她快速修复了闻弛的背腔,将阴灵珠封入,随后便是躯干和双腿。
期间她双唇一直念念有词,闻弛能够明显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身周汇聚,而后缓缓融入到自己的体内。
这些东西其实一直存在于他的周围,可是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了它们的存在。
也许它们曾经也回应过他的呼唤,可那时候他的体内充盈着充足的力量,才会使他一直忽略了它们。
而这些,便是他制作的人偶所缺的东西——那大约就是灵魂的力量,也是他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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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弛再次醒来时,睁眼便见到了近在咫尺的狗皇帝的脸。
闻弛有点不太舒服地动了动脑袋,表示自己已经醒来——这就是没有眼皮的悲哀。
狗皇帝见状,立马探头过来。
闻弛下意识地躲了躲。
对方却得寸进尺,将脸又靠近了他几分,闻弛甚至能够感觉到对方呼出的气喷在自己脸上的感觉。
眼见着对方的脸越来越低,堪堪就要贴到他身上,闻弛伸手便“唰”地往对方脸上挠了一把。
狗皇帝立马往后躲去,却是捂着脸冲他笑得灿烂。
见此,闻弛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经此一事,闻弛虚弱了一段日子,似乎是有些元气大伤。
但是他手上却没停,就是躺在床上也是双手不停地刷刷刷用狄零草做人偶。
材料没变,流程其实也没变,而这一次,他做的人偶只有自己小臂大小。
以前他只是念经般地念口诀,现在的他已经能够用心去感受身旁极为细微的力量变化,再将它们慢慢引导到人偶体内。
闻弛将这种力量命名为“灵”,将这一过程称为“附灵”。
之前他之所以能够制作自己的双手,应该是附灵的前期环节已经被老头完成。而制作新的人偶却是全新的开始。
人偶编制完成的瞬间,附灵便也完成了。之前散落在四周的灵被一股力量糅合在一起,聚集在人偶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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