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了一刻,慢慢地记起了自己昏死之前金吾将军所说的那番话来,道是:“舒王有灵,求圣人赐你生殉,已是天恩……”自己身上干爽,遍着新衣,想来是自己在昏迷之时,已被炮制干净,禁锢在了舒王的陵墓之中。他本四肢无力,如今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来,忽地跳起,四面乱扑乱打,想要摸到墓门,却遍寻不着,只吼叫道:“放我出去,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这等天恩,我要死,我要死!……杀了我吧……”叫到后来,嗓子已劈裂嘶哑,再发不得一声。只得瘫倒在地,再无求生之念,等着阎罗无常前来索命,倒也一了百了了。
他躺在地上双目茫茫,神思失了大半。陵墓深处微有荧光闪烁,他却也无知无觉,那荧光点点,越聚越多,慢慢地向他飘浮过来。在他身边聚成一处,慢慢地弯曲过来,仿佛附身瞧他一般。
又过一刻,本已无知无觉的崔漱言忽觉手臂一凉,冰冷剌骨,冷得他一颤,忽地清醒过来,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移动到棺床之上,正倚着一方硬物。那物触手冰冷,他既是盗过墓的,一摸便知是棺柩外椁。他反正已心如死灰,已无求生之念,也无怕惧,更不多想,只靠在棺上发呆。
忽觉喉间又是一凉,这次触感更是鲜明,仿佛有人在摸捏他脖颈一般,他此时虽已到了惧及生无畏的境地,却依旧被这凉嗖嗖的一摸骇得寒毛倒竖,喝叫道:“谁!”但因喉咙早已叫破,发出来的只有模糊音节,在黑暗中自己听见,也毛骨悚然,骇怕万分。正吓得发抖之际,忽又听一声轻笑,在身侧响起。这一下更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待要奔逃,腿却软得动弹不得,只得拼命往外椁上挨挤,仿佛要将自己挤入棺中去一般。
忽地又觉脸上一凉,一只冰冷的手已抚到了他的脸上,指尖修长,正是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纤长手掌!他通身冰冷,忽听黑暗中一个又清又冷的声音笑道:“你不是说要侍候本王舒服的么?”
崔漱言已被骇得再无半分力气,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便见眼前微光闪烁,映出的面容,正是那具自己忘也忘不掉的美貌尸首!但此时的舒王,却不是往昔那般在自己身下毫无动静的模样,满身绿阴阴幽光缠绕,好整以暇地盘坐在自家面前。美目森森,菱唇微翘,露出个又戏弄又残忍的微笑来,瞧着他阴恻恻地道:“好贼子,既然你曾说过要与本王暖暖身子,父皇又应我所求,将你赏赐了进来,那便过来好生侍候吧?”说着,伸出一只冰冷的手,向他衣襟中探来。
崔漱言闭上眼睛,鼻端尽是墓中那暗沉沉的浊香,香气浓郁,覆上他的面颊。他有些气闷,微微张口,那条他当初舍不得截去的柔软小舌,立时便灵动如蛇,滑入了他的口中,与他交缠不休。
第六章伥鬼
松阳县有猎户名李崖者,好舞枪弄棒,多杀猛兽,因此被村人推为里正。一日,他前往县中办事,村子在深山之中,离县衙甚远。他清晨起身,穿山过岭,抄小路直往山外而来。
走了半日,有些口渴,他惯走这片山岭,知道附近何处有水,便往溪泉之处而去。走至一座山崖,忽听头顶上有人声,举头望去,原来那山崖天生奇崛,下部斜壁如斧凿,偏在半腰处有一处奇峰突起,伸出一片石台,台边生满藤萝蔓草,又有崖缝中长出几棵山树,浓荫罩在台上,亭亭如盖。烈日之下有这一片绿树浓荫,瞧上去极是舒适。现下正有两人坐在这草树阴凉之间,喟喟低语。
李崖心道这深山密林之中,那来的人迹?因此好奇的扒在崖下草丛中偷瞧一刻,见一人形容粗豪,道家打扮,身穿金黄色的宽大道袍,袍上绣着黑白八卦图案,瞧上去气势凛人。他怀中搂着一人,因袍袖宽大,遮了那人身形,瞧不清男女,只看见一线青衣,在风中萧萧拂动。
李崖见那道士将怀中人搂得甚紧,又听见嘴唇相吮,啧啧有声,心道必是野道士带了嬖宠在此玩乐。他持身甚正,心中厌恶,正想悄悄避开,忽听那道士在亲吻间隙中含糊说道:“明日我要吃了李崖,你却不可误事。”
这一下石破天惊,听见自己名字,又是这般骇人的说法,李崖已知必有古怪,连忙缩在崖下一动不动。便听道士怀中的人低低应了一声,乞道:“主人,既要吃人,今日便莫做……那等事了吧。”声音柔和清朗,却是男子的嗓音。
道士哼了一声,似乎有些败了兴致,放了怀中人的嘴唇,冷冷道:“你倒还知道唤我做‘主人’?寻了几个活人与我吃,便想做我的主?自家脱了衣裳吧!”
便听悉悉嗦嗦,想来是那男子不敢违抗,正在宽衣解带。李崖见那青衣被扔在台边,便见金黄袍幅之下露出来半截修长小腿,肌肤白嫩,被道士压在山石上下死力磨梭几下,立时好些地方皮破肉绽,泛起殷殷血丝,瞧上去甚是可怜。李崖壮着胆子伸头,见那道士并未脱自家身上的衣裳,便将那人压在石台乱草间动作。两人虽纠缠一处,李崖偏看得清爽,见道士身下是个青年男子,形容苍白俊秀,双目茫然,长发散乱地躺在草间。在道士袍袖之间微露数处雪白赤裸肩背,想来身上已是不着寸缕。李崖瞧得口干舌燥,连忙缩回头去。
道士在那男子身上吮咂啃咬,含糊笑道:“生了这等模样儿,倒好叫我不做?你既是我的伥,那能不把我侍候舒服?这等份内事若忘却,我便细细教导你——”李崖本是猎户,多识山中异事,听到这里,已知那道士必是虎精,而男子便是俗语中“为虎作伥”的伥鬼。正在想果然是魑魅魍魉,方聚一处。忽听一声凄厉惨叫,惊得他浑声寒毛倒竖,见树间鸟儿扑啦啦飞起,仿佛不忍猝听。李崖虽是心雄胆壮之辈,也悚然心惊,知那虎道士已经强了那可怜怅鬼。他微微抬头,见一条玉也似的小腿软弱无力地垂在台侧,纤细脚踝上,慢慢地淌下一道细细血流来。
虎道士满意笑道:“我吃了人,用精血养着你,果然有些效验。这等有血有肉的身子享用起来,更加的有滋味——”说着粗吼连连,道袍耸动不已。那伥鬼在他身下凄凉地痛叫数声,渐渐的没了声息。
虎道士精力甚猛,足有一个时辰,方从气息奄奄的伥鬼身上直起身来。浑身一抖,化作了一只班阑猛虎,低头嗅嗅伥鬼身上的血污,伸舌头舔舐鲜血一番,心满意足的一声虎啸,群山震动,四野无声。李崖吓得躲在草丛之中一动不动,便见那虎跃上高崖,身形带风,如一道金光一般,消失在密林深处。
李崖怕猛虎去而复回,依旧躲在草丛之中不敢动弹。老半天,见四周林间鸟儿欢唱,蝉鸣声声,知道已无危险,方壮着胆子爬出草丛。但见那石台之上的人依旧在草间昏迷不醒。
李崖知道他是伥鬼,会助虎食人,因此本不欲靠近他。却见那人容颜惨白,赤裸身子上片片皮肉撕落,瞧上去极是触目惊心。他终是心中不忍,攀上石台,捡起青衣,裹起那瘦削身子,将那伥鬼背下了石台。
他寻着溪流,为伥鬼擦洗身上血污。因他是猎户,身上常备伤药,便又为那伥鬼敷了身上皮肉伤痕,包扎起来。却见伥鬼下身也在淌血不止,只得分开那修长双腿,红着脸为他上药。
方将嚼烂的草药送至那私密之处,便听一声低低痛呼,李崖抬起头来,见那伥鬼已睁开眼来。那伥鬼见身边有人,连忙支起身体,满脸通红地瞧着半跪在自己双腿间的李崖。李崖也觉羞臊,忙低下头去,一面将草药敷上伤处,一面含糊安慰道:“我没有歹意,你不必害怕。”心中想道:“当是我害怕你才对。”
伥鬼低了头,不敢瞧他动作。李崖为他敷好药,又将他的衣裳取过,遮住他的赤裸身体,方道:“你的血已经止了,休息一会儿,便自己去吧。”说着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伥鬼在他身后低声道:“你……你便是李崖?”李崖脚步一顿,并不回头,只道:“你家主人明日方要吃我,不必心急。你现下这番伤势,只怕也惑不了我?”心道明日我便在县里住下,过两日多邀帮手入山,不信杀不了那伤人猛虎!
伥鬼惊慌道:“不不……我不是要惑你……”李崖心知伥鬼惑人,无所不用其极,因此决不肯信他一字半句,只道:“既如此,你自已去吧。”说着,大步离去。伥鬼在他身后瞧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不曾发出一声。
李崖因是里正,又爱拳脚武艺,在县衙中交游甚广,也颇识得不少好武的朋友,因而他在县中邀约打虎帮手,多有人肯拔刀相助的。聚了有十数人,相约两日后进山,他自己也便在一个朋友家中住了下来。
是夜,他正睡得香甜,忽在梦中觉得有异,立时惊醒,刚刚睁眼,便听窗棂上有响动。他不动声色地自枕下摸着佩刀,阖目装睡,便见窗上露出一道人影,慢慢移进房中来。他自眼帘下窥伺出来,瞧得清楚,正是那日见着的青衣伥鬼。
那伥鬼来自榻边,在榻边跪下,低声唤道:“李郎,李郎。”李崖要瞧他究竟要捣什么鬼,便装睡不答。伥鬼似是又急又忧,连连唤他,却不敢高声,怕惊动了人。李崖方知他是真的来寻自己,便睁了眼,瞧定他道:“是你?”
伥鬼不理会他装傻,向他肃拜行礼,道:“我知道李郎不能信我,不过只求李郎听我一言。那虎妖成精多年,法力高强,非是李郎多寻人手就能降得住的。若李郎真心要除此妖,县外南山之中,有一座善因寺,住持和尚了凡乃是有道高僧。我知李郎有一柄短枪,若能求得了凡和尚为枪头作法开光,我便能为李郎诱虎妖出来,方能取它的性命。”说着,双目恳切地望着李崖。
李崖听他说得有条有理,半信半疑,便道:“你为虎作伥,虎妖死了,你也要堕入轮回受苦,如何却要我杀了虎妖?”伥鬼低了头,道:“我这般留在人世间,又有什么意思——”说着,两行清泪,自脸颊上淌了下来。
李崖一怔,那伥鬼已伸袖拭去眼泪,又仰脸对他道:“李郎邀了帮手进山,虎妖必不会现身。他既定了要吃李郎,定是会寻李郎单身出行的时机。李郎想想,可防得了他一世?因此无论信与不信我,还是去求了凡和尚为枪头作法的好。”说着,又向李崖拜了数拜,起身又从窗棂上飘了出去。
李崖想想,也觉得伥鬼说的有理,第二日便去南山寻了凡和尚。了凡和尚听说,沉吟半晌,道:“枪是凶器,却不合我佛门弟子慈悲为怀的本意。但施主既是为除虎妖,也是功德。”因此便与他作了法。李崖感激不尽,了凡和尚将他送出山门,宣了一声佛号,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日后施主若有困顿无解的时候,便想想老纳这句话吧。”李崖听言,心有所感,抬头看看老僧慈悲面容,感佩佛法无上慈惘,忽又回身,深深叩谢了,方回县中。
他不敢尽信伥鬼言语,因此依旧邀了诸友进山。四处寻觅,果然丝毫不见虎妖踪迹。寻了数日,众人皆困乏不堪,走至那石台附近,李崖避了众人,偷偷到那石台下察看,见着台上草丛中又有新鲜血污,想来虎妖又曾在此凌辱糟蹋过那伥鬼。李崖呆呆地瞧着,忽然便忆起那夜那人面颊上的清泪,心中顿时又怜又痛,便去与朋友会合一处,道:“既寻不着虎妖,我等便回去吧。”众人早已觉得此行必然无功,听他这般说,尽皆赞同。
李崖随众回了县中,第二日,与朋友告别,便要返家。朋友担心他孤身一人,说要相送一程。他却道:“我带了刀枪,怕得谁来?”因此婉拒了朋友好意,独自上路。
方走至县外,忽有一骑自背后赶上,唤道:“前面可是李里正?”李崖见那人军官打扮,连忙行礼道:“正是在下。”
那军人道:“你私携刀枪,犯了县中禁令,快交将出来!”
李崖一凛,辩道:“我是猎户,身上自然要有兵器。”
军人不耐烦道:“猎户带些猎叉弓箭等物便了,你带的刀枪乃是长兵,可是要谋反?快快交出来!”
原来朝庭均令:民间只能携带短兵,长兵乃是国家武库之用,百姓万万不能持有。李崖虽是里正,却也只能算是白身,自然不能携带刀枪,因此只得乖乖将腰间朴刀解下递上。那人又道:“你怀中短枪,也是禁物,快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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