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明渊想要拦下,却不敢。皇上假死想要让远在京城的大爷下错棋路,却不曾想旧疮复发,一病不可收拾。
明渊近身护卫皇上,皇上不肯昏睡,总是逼着自己清醒。他便时常看到皇上疼得辗转反侧,夜深人静时,默默地看着房顶,眸子深处尽是悲凉。
可就算是这样,皇上也没有断过服药。
张奕玄只看了明渊一眼,“水。”
整夜整夜的不睡,因为他怕这一睡,再也醒不了了。他还想支撑着再见孙儿一面,他不能也不敢休息。
他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在疼痛的间隙中,死亡的阴影中,静静回想他这一生。
年轻时的风花雪月,中年时的金戈铁马,再到后来的雄心壮志,血雨腥风。
还有偶尔回想起瑾儿时锥心刺骨的痛。想到数万将士的鲜血,又想到长孙那悲凉的哀求,心里一时痛一时悔一时恨,恨时想要杀了嫡长子,偶尔疼痛消歇,他又无端的想起那一首诗,“虎为百兽尊,谁敢撄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更多的时候,眼前晃着的全是小孙子竹儿狡黠的委屈的漫不经心的调皮淘气的模样,他又挣扎着打起精神,想着就算是为了这个小孙儿,也要狠下心肠。
“皇祖父。”
张奕玄眼中一亮,挣扎着向床边看去,“是……竹儿?”
竹儿才赶来便被带到了这儿,眼见着往日威严的高高在上的皇祖父形容枯槁,几日不见竟是头发全白,不由得心中一涩,跪在了床边,“是孙儿。”
张奕玄颤着手抚摸竹儿的脸,“好孩子,爷爷看看,可是瘦了。”
竹儿咬了咬唇,这一次没有躲开。
仿佛感觉到了小孙儿的不自在,张奕玄苦笑两声,“竹儿,怨祖父么?”
竹儿摇头,“祖父身子重要,还当好生休养。”说是这么说,可是他看得出,皇祖父的病只怕是回天无力了。
“竹儿呀,祖父一直压着你,冷待你,是私心,也不是。祖父想看看你究竟有几分能耐,配不配做我张家的儿郎,祖父也是为了……为了护着你。”
“你身世敏感,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啊。”
“祖父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连不满都写在脸上,明知道……却不肯讨好我。”张奕玄说到这儿,露出几分笑意,“祖父当时就想呀,这是哪里来的臭小子,这样的性情简直不知好歹。”
他喘息两声,想要再说什么,却苦笑着沉默了。所有人,包括三弟在内,都认为他磋磨冷待竹儿是为了试探,考察,筹谋。那么,他其实就是冷血冷心的吧?到这时候,还说什么祖孙父子呢。
张奕玄挣扎着坐直了身子,“竹儿,你想来早就知道,你是当今的嫡长孙,是正正经经的嫡子。如今夏氏已死,这一仗若是胜了,景国也再不是威胁,可惜……”
可惜,他筹谋了这么久,却没有算到瑾儿竟然丧心病狂到勾结锦人,更没有算到他就会这样……如今棋差一招,也不知能挽回多少。
“你记着,从现在起,你就是三军之首,兵马大元帅。你的师兄在熙国手握兵权,他答应过朕,和你守望相助。无论什么时候,兵权不能轻易放弃,你要明白,如果你退一步,你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张奕玄重重地握住竹儿的手,艰难的叮嘱。
竹儿张了张嘴想要问什么,却没有。罢了,想来祖父是不知道那个传言的,何必在这时候惹得祖父担忧生气呢。
张奕玄说了这一番话,精力难以为继,喘着气休息了一会儿,面上流露出一丝苦笑:他何时也狼狈到这般地步了。
“明渊,从来暗卫都当伴主同生共死,可是,可是……朕命令你!辅佐好皇孙张载浛,朕不要你到那边替朕效命,朕要你,要你……辅佐竹儿,朕要看着他,看着他好好的……”
明渊默默地叩了一个头,“遵命。”
张奕玄说了这许多,疲惫地叹了口气,沉默下来。竹儿跪在床前看着祖父,饶是平素少亲近多戒备,此刻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病重的皇祖父,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上。
竹儿的手在祖父苍老冰凉的大手里握着,一动不动。
不知从哪里传来爆竹声,张奕玄轻声,“怎么回事?”
“今天年三十,因着粮草后援到了,城内百姓怕是在提前庆贺。”明渊淡淡回禀。
张奕玄喃喃,“就一年过去了。”
“走,扶朕,扶朕去看看,看看……”
战中的边城在爆竹声中多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暖意,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人们在此刻仿佛忘记了流血,忘记了死亡,忘记了所有的悲痛。他们满面笑意的互相作揖拜年,嘴里是吉祥的祝福,眼底是满满的憧憬。
城楼已经清理干净了,迎着风看去,群山莽莽,白雪茫茫,极目苍凉。
张奕玄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小孙儿身上,要强了一辈子的君王忽然有了一丝不舍,“竹儿,再叫朕一声爷爷吧。爷爷从来没听你叫过呢。”
“爷爷。”竹儿默默地跪下,仰头看向皇祖父,想要说什么,到嘴边却是抑制不住的哽咽。
“好孩子。”张奕玄颤巍巍地扶了孙儿起身,“好孙儿,莫忘了,爷爷还等着看你,看你凯旋归来,军功赫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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